金爷从窗户里爬上来,理了理自己的长袍,顺手便关上了窗户,头发依旧梳得油光,看上去心情很好。玉娇说,怎么是你?你来做什么?!金爷笑笑,嘿嘿……你明知故问嘛!金爷的话让她如梦初醒,先前所做的一切幻想此刻就像被浇了一盆冷水,玉娇知道这金爷就算如何风度翩翩也只是个土匪罢了,自己怎么能对一个土匪抱有幻想呢?这么想着,她把剪刀举到了金爷跟前,狠狠说道,不要过来。听得出她的声音在颤抖。金爷直勾勾地盯着玉娇,眼睛在烛光下闪着阴冷的光,他冷笑一声,看来你也不是省油的灯,要是我偏要过来呢。说完金爷就向前走了过去,玉娇已经无路可退,她的身子抵在雕花罗汉床的床沿上,因为恐惧,她浑身瑟瑟发抖。她张大嘴要喊起来,谁料金爷一个箭步冲过去,一把夺下了剪刀,另一只手迅速地捂住了她的嘴巴。金爷的双手如此坚实有力,像铁箍一样将她紧紧地锁住了。任她怎么拼命地踢他,锤他,咬他,金爷就是不肯松手,在这个经验丰富的男人面前,玉娇所做的一切挣扎就像是下意识的挑逗,他的欲望已经被眼前这个娇嫩欲滴的女孩子所激起了,再也无法控制。金爷说,你敢叫的话我就叫人把你全家给烧了!他的话起到了震慑的作用,玉娇的身子渐渐瘫软,她已经没有力气去喊叫了,她的杏仁眼看起来大得吓人,此刻,金爷的脸如此狰狞,他的手在她身上四处游离着,抚摸着。不管玉娇如何去拼命遮拦,金爷还是干净利索地褪去了她的衣裤,玉娇光洁白皙的身体第一次暴露在男人眼前。她欲哭无泪。
谁也说不清玉娇在那晚遭遇了什么样的蹂躏。前所未有的恐惧占据了她的心,她那含苞欲放的身体第一次被男人强行占领。少女时期的那些粉红色的梦此刻变成了一片阴霾,在苦痛和悔恨中,她除了拼命挣扎守护自己的贞洁之外别无他法。
宝梁的到来就像是平地惊雷,他重演了十年前的那一幕,但与十年前不同的是,宝梁看到了自己最不想看到的一幕。
宝梁看到金爷把头埋在玉娇高耸的胸脯里,样子就像是一只贪婪的野狗。而玉娇已经无力再去抵抗,散乱的头发一缕一缕地贴着额头,恐惧和屈辱流露于她的脸上。宝梁的愤怒早已经郁积一身,他握紧了手里的尖刀心想他妈的金占辉,老子今天非把你给宰了。
宝梁的出现让几近失声的玉娇终于尖叫了起来,她好似使劲了浑身的气力才喊出这么一声,那声音划破了黑夜的寂静,震醒了沉睡中的杨柳镇。
金爷早已经预知到了即将到来的生死搏斗。宝梁的逼近并没有让他害怕。他从身后摸出了一把枪,对准了宝梁。
金爷威胁到,来呀,看你的刀快还是我的枪快!
宝梁此刻才意识到自己的冲动是如此愚蠢,像金爷这样的聪明人不可能不随身带枪。他盯着金爷那张光滑俊俏的脸突然间感到无比恶心。裹在被子里的玉娇此刻已经吓得浑身颤抖。她的杏仁眼直勾勾地盯着宝梁,像是盯着一个陌生人。屈辱的泪水就这么顺着脸颊无声流下,她万万没有想到,自己会是以这样一种方式见到他。
宝梁知道纵使自己负隅顽抗也无济于事,他慢慢地闭上眼睛,忍住不让泪水流出来。
手上的尖刀在寒冷的月光下,像一块冰,刺得玉娇心里发冷。
祖父说,这是宝梁生命里的第二次恐惧。宝梁心想这次真的必死无疑了。但金爷并没有对他下毒手。金爷说,我早就料到你会来。你妹子我这次是要定了。
事实就是如此,金爷现在成了玉娇名义上的丈夫,他每天梳着油光的头发出入于福来酒店之中。夜里来了兴致就走到玉娇房里寻欢作乐。玉娇迫于他的淫威,忍辱负重,每一次被金爷压在身下的时候她总是咬着嘴唇一声不发。好几次她想到了死,可是,她若死了自己的父母怎么办?现在几乎全镇的人都知道她成了金爷的御用妓女,她想嫁人也没个指望了。在金爷三番四次的软硬兼施下,她终于也死了自寻短见的心。王老板对这个土匪头目敢怒不敢言。他的生命似乎在反复的气愤中失去了反抗的力量,玉娇母亲也已经病入膏肓,每当玉娇的房里传来打碎东西的声音时,她总会用手捶自己的胸口,似哭非哭地说一声,冤孽啊!
金爷并没有处置宝梁。金爷说,你好好看管这批枪支,将功赎罪。于是宝梁重新回到了福来酒店。宝梁的出现着实让养父养母大吃一惊,而更让他们吃惊的事情还在后头,当他们得知宝梁已当了土匪之后,养父怒气攻心,晕了过去。养母却躺在床上无声叹息。
杨柳镇的马路上再次扬起了灰尘。宝梁的身影重新浮现在飞扬的灰尘里。
只是,这次,再也没有谁敢对他说三道四了。宝梁带着草帽行走在宽大的马路上。他的光头伏在草帽底下。他侧着耳朵仔细倾听,却再也听不到任何一丝有关他的新闻。宝梁走进了市集里,市集的人见到宝梁都闭上嘴巴,悄悄走开了。宝梁站在市集中央大声喊道,说啊,你们为什么不说了?你们不是很喜欢拿我开玩笑吗?今天谁要是不说老子我就毙了谁!说完从腰带上取下一支驳壳枪。市集上的人见此情景,吓得鸦雀无声。寂静的市集里只有宝梁的声音空荡荡地回想。脚下那些混着鱼血的脏水静静地流淌着。
转眼就是春天了,这天玉娇起床后就感到不适。喉咙里一阵阵干呕。
是不是有了?玉娇问自己,我好像已经很久没来了。在这个春光明媚的早晨,玉娇坐在床上自问自答,最后她给自己下了一个肯定的回答,是的,我有了。怀孕给玉娇带来了将为人母的兴奋,但同时也让她感到无比担忧,她想把孩子打掉,可是,毕竟是自己的骨肉,她还是横不下这条心。
这次,玉娇决定亲自去找金爷。
这是玉娇第一次来到镇长的府邸。杨柳镇的人总说镇长在任时期收刮民脂民膏。这府邸装修得真叫一个金碧辉煌。看门的小厮拦下玉娇。玉娇说,我找金爷。小厮说,金爷今天不见客。
玉娇一听就来气,她的尖嗓子再一次发挥了功能,她叉着腰站在大门口喊道,姓金的,你给我出来。
金爷的出现是伴随着一副阴郁的表情的。玉娇头一次没有看到他梳得油光的头发。玉娇问,你刚睡醒?
金爷伸了一个懒腰,嗯。然后玉娇就看见金爷的身后出现了一个嘴唇涂得鲜红的女人花枝招展地走了过来。女人看了一眼玉娇,说,这不是玉娇姐么?
玉娇睁大眼睛盯着那个风骚女人,瞬间明白了什么似的说道,金占辉,我不管你在外面有多少女人,今天我是来告诉你的,我有身孕了。你要对我负责。
没有预想中的回答,金爷说,我金爷睡过的女人多着呢,难道我要一个个都娶过来?
接着便是身后女人的嬉笑声。玉娇再一次瞪大了杏仁眼,我这是怎么了?自取其辱吗?
她朝着金爷脸上啐了一口。然后捂着脸跑开了。
宝梁已经好几天没有见着玉娇了。妻子柳月隔三岔五就过酒店来找宝梁。柳月把大汗淋漓的宝梁从酒窖中拖出来。柳月说,你啥时候要回家?
宝梁说,等这批货转手后。
你不要找借口了?你的事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不就惦念着你这个妹么?没有出息的家伙!
宝梁一声不吭,似乎从小时候起,他就习惯了面对指责的时候一声不吭。
柳月来气了,你倒是吭一声啊?哑巴啦?
宝梁依然静默地像一尊雕像。这个时候女人的一哭二闹全给发挥地淋漓尽致了。柳月当着酒店来来往往的客人哇地大声哭起来。她坐在地上撒泼,顺手抓起地上的沙土和草根,扔到宝梁身上,嘴里含糊地骂着什么。女人的哭声很快引起了大家的注意。酒店的伙计也停下手中的活,站在台阶上往下看,可是没有一个人敢过来插手。他们像看戏一样看着这对夫妻。
柳月的哭声透过窗户,传到了玉娇耳朵里。自从见过金爷后,玉娇就整日以泪洗面。柳月的哭喊声更让她触景伤情。玉娇用手绢抹干泪痕,自言自语道,唉,做女人的命都一样。
春天即将过去。玉娇看着日渐隆起的肚子忧心忡忡。王老板对女儿的事情早已经置之不理。只有宝梁,还天天过来看望玉娇。
这天,宝梁提着自己顿好的猪蹄子来到福来酒店。房间里透过来的光线照射在玉娇苍白的脸上。玉娇对宝梁的到来已经习以为常。玉娇说,哥,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
宝梁说,不要问了,快把汤给了喝了,对你身子对孩子都有好处的。
玉娇不再开口,乖乖地喝下宝梁喂的汤,她忍不住伸出手抚摸宝梁光滑的头顶,宝梁警觉性地躲开,但随即又俯下身子,玉娇嘴角浮出一丝浅浅的笑,这是阔别十年后她第一次如此细致地打量起宝梁,宝梁的眼角已经出现了鱼尾纹,原来时间可以如此潜移默化地让一个人衰老。她想起了那个遥远的清晨,两个人坐在屋顶的情景,那时候的天那么蓝,宝梁和玉娇还只是乳臭未干的小孩子,这样的回忆让她心疼。那时候宝梁也曾这样问过玉娇,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同样的问题,却是不一样的回答。时间的流逝让这对名义上的兄妹有了各自的世界,他们彼此行走在亲情的边缘,如履薄冰。
吕秀才这天起得特别早。按照往常的习惯,他照例要去码头转转。吕秀才已经不在私塾教书了,他成了金爷的管家,吕秀才捻着下巴那几根突兀的胡须大摇大摆地走在通往码头的路上。这天的码头跟往常没有什么不同,工人们扛着货物走在摇摇晃晃的甲板上。起伏的浪潮冲刷着码头亘古不变的几根石柱。
吕秀才站在码头眯着眼睛眺望大海。片刻后他的眼睛突然睁大。他像一尊大理石像一样站在原地。
如果你那时候刚好路过码头并且站在吕秀才身边,你可以看到不远处驶来的那艘鸣着汽笛的船,接着你便可以看到船桅上飘荡的那只“膏药旗”。船越来越近,码头上突然响起了枪声,有人应声倒下。原本井然有序的码头霎时间乱成一片,吕秀才这时候才意识到情况的严重,他大喊一声,鬼子来啦!然后便像丧家犬一样撒腿就跑。
当气喘吁吁的吕秀才将鬼子到来的消息告诉金爷时,金爷狠狠地骂了一声,混蛋,还是让他们发现了,没想到日本人的鼻子那么灵。几乎是在半个时辰内,金爷便带着手下一帮人开始了逃亡。柳月被金爷塞进马车里,她哭着要带上宝梁,但被金爷刮了一巴掌,嘴角渗出了血丝。
王老板急得就像是热锅上的蚂蚁,他指着宝梁说,都是因为你,你这个畜生,还不快把枪支运走?!要是让鬼子发现了,我们小命就不保啦!宝梁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他说,要逃你们逃吧。大不了就一死。
整个杨柳镇已经成了空城,男人们携妻带子,逃的逃,藏的藏,锅碗盆瓢散落一地,昔日的杨柳镇被一片恐惧的阴郁笼罩着。这是比土匪到来更加让人战栗的事情。
日本人的队伍已经来到了镇上。宝梁坐在玉娇的床头,外面火光映红了他的脸。这个时候的玉娇已经生下了一个男婴,玉娇说,我想抱抱孩子。宝梁说,好的。可出乎宝梁意料的是孩子已经不见了。宝梁不敢跟玉娇说,他说孩子睡着了。玉娇冷笑了一声,不要骗我了,他们抱走了孩子,我是知道的。玉娇的声音听起来如若游丝。两行泪水从她眼角无声地流淌下来。
玉娇说,过来,抱紧我。
是那样紧紧的拥抱,宝梁好像用尽了一生的力气。
玉娇说,你还要我吗?宝梁此刻已经泣不成声了。他点了点头,但随即又摇了摇头,就像那个遥远的清晨,宝梁想起了两个人坐在屋顶上,迎着清晨的阳光,像两只单薄的剪影。
谁也无法说清在那个火光映照的夜晚。宝梁和玉娇怎样在死亡的阴影下上演了一场末日婚礼。没有凤冠霞帔,没有大红花轿,但这是一场多么美妙的婚礼,在喝下交杯酒的那一刻,玉娇的脸上浮现出满足的笑容。当宝梁褪下玉娇身上的衣服时,呈现在他眼前的是一具历经时光磨炼的女人胴体。她的肌肤已经不像昔日那样光滑,她的乳房失去了年轻时候的丰满,而她那火红的嘴唇,现在显得如此苍白。
玉娇操着气若游丝的声音说,我终于也当了一回新娘……
…………
祖父的回忆在这里终止。杨柳镇的往事也因此尘埃落定,像一场戛然而止的电影。时间的铰链不断缠绕。杨柳镇在祖父的记忆里兴衰成败,历经风雨,那些在时间长河里闪烁着阴郁光芒的故事超出了我的语言所能描述的范围,我闭上眼睛,再一次看到了那个行走在绿色稻田里的年轻人。我看到他的光头在太阳底下闪烁着琥珀色的光。
我甚至不知道在我和祖父、以及宝梁中,谁写下了这个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