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文佳
那天安佳对天然说,上海有一场烟花会,你会不会来看?
18岁,安佳是学校里校刊主编,有着一贯优等生的温和与隐藏着为人所不知的气息,她有一张精致的脸与漂亮的外交手段,生活平静而完美,惟一不能让人了解的是那一手文字,反常的凄冷与淡漠。如果没有任何的意外,生命便如疼痛般亦可生生不息。我始终就是淡漠的人,她说。
安佳记得小时候喜欢栀子花,那么欢喜,从集市上买来编在白色的衬衣上面,一路欢愉蹦跳笑容甜美。她记得外婆的笑容,记得她给她买的第一颗糖果,味道很特别,有一种甜腻的感觉在舌尖缠绕。多年以后的面容变得那么模糊,但是味道却一直留存下来。那个时候的安心是一个高贵、美好的孩子,学习钢琴并且有一种天生的号召力,明亮的笑容一直让同龄的孩子无可比拟。小时候,她喜欢看焰火。
木子对她说,焰火是那么绚丽,但是转眼就没入人海。那一年,她10岁,木子17岁。一个是天真好奇的小女孩一个是经历曲折年少寡言的少年。他们手拉手在淮海路的街上走,繁华的路灯,炫目的百盛广场人潮涌动。上海真的是一个繁华的城市,他忽然俯下身体对她说。她笑,年少轻易便能展开笑颜,她说,木子,我们还要走多远?她说话的时候声音有一种天生的轻盈和纯粹,带着童真的稚嫩和干净。他也笑,不远,就在前面。这是她第一次去百盛,会记得灯光的绚丽,霓虹的闪烁和那个醒目的深绿色的标记。她所能认知的,只是这个手心里被握紧的温度,以为永远不会被放开。也只是以为。
外婆家有三个小孩子,两个哥哥一个妹妹,惟一的女孩又是最小的身份让安佳很受优待。虽然颜景溪只比她大3个月,但是她明显的更喜欢许木子,她很喜欢他的姓,曾经对他提过,这是她认为百家姓中最为美好和有所期待的姓。虽然木子是长她七岁的哥哥,但是她被允许直接叫他的名字,叫他木子,她从来不喊他哥哥,那是她用来称呼景溪的方式。称呼,那是一种距离。很多年后,她对他说。
一
有时天然问她,你为什么不快乐?我对你不好吗?她抬头看着他,她觉得他是无辜的没有错误的,她的不快乐抑或是冷漠原本与他无关。我原本就是个冷漠的人。她笑着说,笑容甜美,如同十岁那年一样。她没有想要试图告诉他关于她的过去,曾经有过后来忘记了。有时候她很想问他,你有没有觉得很寂寞的时候,希望被人拥抱一下就好。但是每次想要张开嘴巴,眼泪就会涌出来,然后只好抬起头,让眼泪倒回去。说,天然,抱抱我好吗?轻声地请求。有时候他不在她的身边,她打电话给他,他会轻轻在那边说我爱你,然后她的眼泪就这样轻轻地落了下来。
喜欢一段音乐,取自电影《洛丽塔》,喜欢那个女孩子,那种纯粹的感情在这个世界似乎已经消失不见。很久以前有人给她算过命,说她是个才华非凡与众不同的女孩子,但是眼角有颗褐色的泪痣,手掌心的纹路过于曲折,所以命会不太好。她一直不相信。
那天她把他的手掌摊开,她说,天然啊你的手心纹路很顺畅啊,呵呵,不像我,那么曲折,那么多的弯弯绕绕。他拍拍她的头说,碰到我以后你会顺起来的,相信我。然后她笑开了。甜美的样子,那一刻她觉得她是一个孩子,很小很小的孩子,用单纯的承诺抵挡命运,安静的相信着这个人的爱,相信着这一刻的单纯与快乐。他给她买可爱多的时候,她说你是第一个给我买可爱多的人,他说,这有什么,要买的话以后要买宝马。然后她又笑,她知道他未曾懂得这句话的意思,她的眼泪轻轻落下来,滴落在生命的第一个可爱多里。然后她记得那天他吻了她,非常温暖的感觉,轻轻的包围了飘泊了十八年的生命。
她不晓得自己是不是一个不相信爱情的人,就好像那些美丽的承诺和爱过自己的那些人最后总是不断地消失,然后她对他说,其实我是一个很寂寞的人,需要不断地被填补爱。或者因为爱的缺失所以每一刻都在恐惧中度过,如同一个已经被吃坏的胃,索求无度而且伤痕累累。然后她望着他,她说,承诺总是离生活那么远,给我承诺的人最后总是会消失。
比如颜夕。颜夕。她说。他曾经给过我承诺。
我曾经以为我会与他在一起,与给予我生命里的第一种温暖的人一起,然后我发现诺言总是销毁得轻易而且不留痕迹。以前有个电影叫做《玻璃之城》,黎明对舒淇说,怕什么,我总是会来娶你的。结果电影里只用了短短几秒钟就毁了这个诺言,这种等待却没能消退,剩下的只是无止境的伤害。如果承诺不能被完全拥有,那么就只有绝望。宁可不要有希望也总好过希望后的绝望。
二
遇见颜夕是十三岁的记忆。
隐藏在意志里的某种不安全感和震慑的疼痛,层层叠叠,无可比拟的展延。
她始终相信,有些事情,在第一个瞬间就已经被注定。
那年的秋天,安佳记得。她记得,他的眼睛和他的笑容。
他说,我叫谈颜夕。他在黑板上写下自己的姓,用漂亮有曲折的粉笔字。她听见下面有女生惊讶的声音崇拜的声音。她见着他冷峻的笑容,明亮的眼睛骄傲的眼神。她始终相信,有些事情,在第一个瞬间就已经被注定。
安佳想起《那时花开》里笑容清亮邪气的朴树,想起电影里周迅无所适从的脸,说朴树犹如一双孩童一样的眼睛。电影的开头,她嫁给他,在影像里晃动最初他们余留黑板的字迹。黑板四周覆盖灰尘,暗无天日。那部电影她没有再看下去,那一年她十四岁。她只是知道电影里朴树叫做张扬,周迅叫做欢子,周迅穿着俗气的婚纱衬着漫天的雪景吻着笑容温和孩子气的朴树。她惊觉他有如朴树一样的气息,他有很长漆黑的头发,她一直看着他。
那年他二十四岁。他让他们交的第一份作业,画的亦是心中的幻觉,一场无所顾忌的幻觉,用曲折的记忆,他要他们描述心中的他。她用2B的铅笔打着浓重的阴影,看着他从讲义台上走下来,临着窗朝外望去。他的脸非常非常的俊美,艺术家的气息浓重如同一重厚重2B的阴影,深刻明静。他的长发在风里飘。安心忽然觉得有一种盛大的力量在张开,层层绽开,如花一般,将人掌控使人沉溺。
她是孤独寡言沉默的女孩子,需要爱和拥抱。她用色彩来表达内心的深刻。白色的铅画纸上只有黑色。黑或者白,完全的光明或者沉溺的黑暗。她看见周围所有的人都在用美术颜料上色,她一直看着,看着。所有。只有她的,除去黑白别无他色。颜夕走到她桌子旁边,她轻声疑问。谈老师……颜夕低头看她。是不是可以,不用颜料。她的声音如此微小。颜夕笑。可以。然后看着她桌角上三十五分的数学试卷。他说,你是叫许安佳么。他笑起来很好看,俊美而且有迷惑的气息。周围的人都看着他们。但是安佳没有再说话,她低下头。请你喊我安佳。他的眼睛很明亮,深邃,像是湖水。安佳在画的背面写字,她写,送给我深邃的一束光芒。她写,我叫安佳,请你记住我。
次日清晨,她走过颜夕的办公室。她透过阳光照射的玻璃窗,见着颜夕手中的画。她见着他手中的那张有黑白两色的画。于是,她微笑。孩童一般天真的笑,她轻轻地贴着玻璃窗。阳光直直附在她脸上。衬着光亮,她轻轻说,谈老师。送给我深邃的一束光芒。一片深蓝深蓝的海洋……
三
她每日长达10小时的写作让她常常沉溺于自我的世界里,直到木子结婚的前夕,遇到他的未婚女友阿雅。她并不喜欢她甚至带着敌意,她觉得她不是一个轻易和真性情的女子,她的眼神不真诚而且带着非常霸道的占有欲望。惟一的是阿雅很漂亮,但也只是俗气的漂亮,身上亦无任何气质。她未曾明了木子为何会寻得这样的女子共度一生,她不应当是这样的女子,她应该有一张温和的脸,带着淡淡柔美的气质,也许不是很漂亮但是很真诚。安佳对着她微笑,并且得知阿雅与姨妈吵翻,木子为了此事已与家里闹僵准备搬出去与她同住。呵,这个家早该离开。许木子轻描淡写的说道。果然是不肯吃一分亏的女子啊,安佳暗自不动声色的感叹。
这个家早该离开。安佳同意他的说法,但心里知晓他们所要表达的意思已全然不同。是,他们已经整七年未曾见面,十岁那年的百盛,是最后一面。再次相会,她17岁,他已经24岁,他的身边有了阿雅准备择日完婚,她的身边是比自己年长十岁的颜夕,她看见他们两个男人握手介绍自己,笑意盈盈。忽然想起他与她已七年未见而他们的年岁正是相差七岁,喜欢的女作家曾经在她的书里说,七,是在劫难逃的意思。
10岁那年,她离开他。走的时候她找来童年最好的两个同伴一起折叠时下流行的幸运星,三个女孩子为了分别而配合的游戏,多年后她想起来觉得是一种残酷。让孩子来配合成人设计好的令人憎恨的离别是无法被预计的残酷。年少的安佳只知道需要离开许木子,却不知为何也不知时日多久,总觉离别时间遥远而无法企及的事情。把礼物递给他的时候虽心有不舍但仍旧竭尽全力展开笑颜,记得木子最后说的那句:不管发生什么,我们的兄妹情谊是不会被改变的。我们不久还是会相见的。
那日木子带她去上海的百盛。他们趁大人们在争执偷偷溜出去看焰火。国庆的时刻淮海路上到处是人群,他们在欢呼,而他们在告别。他们坐在百盛下面的麦当劳开始说些从前的事情,安佳什么也不懂得,只是听着木子断断续续的说了许多的话,如同梦吟一般,仿若是沉溺于自我的精神世界里。只记得他说他爱一个女孩,想用整个生命来爱仍然觉得不够。
她始终记得那天阿雅对她说,颜夕是个不适合你的男人,离开他。他身上有种毒的气息。她笑了。毒,是,可是除却这样深刻的毒,我一无所有,别无选择。小姐,不像你,有人疼有人爱。而我没有。阿雅什么也没有说,只记得她最后留下一句,我会让木子告诉你母亲,不,我来告诉她。
四
天然,我大概是个不容易快乐的人。所以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写字,我的内心戏太重太深刻。那日,安佳对天然说。
许天然是学校前任校刊主编,一直是才华横溢而且激烈的男孩子。有时候安佳不明白,为什么一生总是为激烈的才子着迷。颜夕亦是如此,大抵也是天意。因为与部长起争议随即被调职处置,一切由许安佳接位,这个年轻聪慧漂亮的女孩是最好的人选。没有任何的认证及投票,直接接位。然而她爱他,她愿意用放弃主编职位的代价来爱他,尽管那时她已做出成绩,是学校的熠熠明星,登上报纸封面,在校园里被人撞到索求签名,很得下属的心,并且是校刊四年来的最佳主编,推荐去报社实习。她的笑容那么甜美,仿若十岁那年。
她记得她看见许天然的第一眼,他的才华令她折服,那番光景让她为之着迷。安佳说服新来的部长及学校领导,同意他回校刊做首发式的司仪,和她一起主持校刊的年度首发式。那时学生会多少已有人猜疑他们的关系,她亦不回避且直言不讳。直到首发式上她把所有的台词给他把所有的光芒聚焦在他一人身上,作他的陪衬,她甘愿的在旁微笑。如她所愿,他的口才及智慧令在场的学生会部长及领导一一折服,她确信那一刻她的笑容是真实存在的。随后的颁奖礼上,他为她颁授最佳主编,奖品是一顶皇冠,插在她发迹的瞬间他忽然问,安佳漂亮吗?像不像一个公主?全场静了许久并渐渐都有了意味深长的笑容。
那一场首发式空前的成功,校刊成为学校当红,她亦如此。更多的人知晓他们的关系,放学,她等在他们班级的门口,有时是三个小时有时是四个小时,为的只是等待他放学一起回家。被他拥抱的感觉,一种恒定的期待。因为当红又上过报纸封面于是被人知晓,有时会有人用异样的眼光看着她,但是她无所谓,她听音乐写字打发时间,有时需要开会便把时间控制在他放学前。由于工作成绩优异,出乎意料的,学校领导并未反对他们的恋爱,偶尔遇到,彼此还小小地开他们玩笑。有时候她问他,我们究竟还要多久才能毕业,她说不想做主编了,不想开会了,不想再演戏了,想要一直看见他。
他一直习惯拉着她的手,无论走到哪里,如10岁那年的木子,紧紧地抓住她的手。深怕一不小心便会遗失。她记得他手心的温度,如同记得木子手心的温暖。无论走到哪里,她亦是乖巧可人笑容甜美的孩子,任他望着她的脸。她好似不是那个讲义台上隆重精致的主编而只是他的小小孩子,他的爱人。她的甘愿,放下所有的光环荣耀,为着他的笑容及温暖。在他的身边,她的笑容总是甜美,有一种清澈的没有杂质的感觉,好似未经世事的孩童一般。她对他说,我喜欢王菲,华语的只喜欢王菲。还有就是歌剧。他看着她,然后对她说,我一定要让你快乐。他说得坚定,她亦是不疑的相信。自从与她恋爱,许天然变得温和起来,没有了往日的激烈,但依旧才华横溢,依旧使她深爱,沉迷于他的拥抱亲吻中。她深信,即便他并不才华,她仍然爱他。并且可以甘愿放下所有,与他在一个迷宫一般的世界里。
我漂泊太久,心已经陈旧了。所以天然,我的心中始终存在着阴影,太过于浓重的伤痕在莫名中裂开,如同小时深爱的栀子花,最后总是在残忍中凋谢。
深夜,她给他打电话。她轻轻说,我想你了,天然,很想念你。她说,天然,我们为何不能早日遇到,为何?……
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