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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杨柳镇往事(1)

林培源

杨柳镇一带依山傍水,是出了名的鱼米之乡。从我家门口往外一直走就可以看到成片的稻田,夏天,绿油油的稻田从山脚一直蔓延到临海的堤坝下。风吹来的时候稻田便发出一阵阵惊涛骇浪般的哗哗声,如果你眼尖,还可以在成片的稻田里发现一个年轻的身影,你可以看到他头戴一顶草帽,光着膀子行走在田坎上,他的头发剃得精光,据说这样是为了省剪头发的钱,于是当他摘下草帽的时候他那光溜溜的头皮便呈现在大太阳底下。这个行走在田坎上的年轻人,便是我祖父念念不忘的宝梁。

宝梁是个孤儿,我的老祖父直到今天依然清晰得记得第一次看见他的情景,那时候还是寒冬腊月,宝梁被丢弃在村里的祠堂边上,年幼的宝梁不知道自己正在遭遇被遗弃的命运,他躺在暖和的棉衣里安然熟睡。冬天的凛冽寒风呼呼地刮着,来往的行人注意到了祠堂边上的破棉衣。后来攒动的人头吓醒了宝梁,他睁着黑油油的大眼睛盯着上方那些形色各异的面孔,陷入了不可名状的恐惧中,这是他生命里的第一次恐惧,我的老祖父说,他永远都记得宝梁那双龙眼核一样黑的眼睛。

福来酒店的王老板闻讯赶来,这个戴着老花镜的中年人抱起宝梁那瘦小的身子,然后拨开人群,一言不发地走了。王老板后来一直津津乐道的便是他收留宝梁的英明之举,村里人说王老板真的是捡了大便宜了,村里人这么说完全是有根据的。王老板成婚多年只生了一个女儿,后来就像被阉了的鸡一样停止了生育,四处求医问药依然无效,有人说问题出在他那风骚的老婆身上,有人说问题出在他自己身上,但直到他收留了孤儿宝梁之后,关于王老板夫妇的生育问题才渐渐淡出人们的视线。

王老板给收留的孤儿取名宝梁,宝梁是喝着村里的“百家奶”长大的。当王老板抱着宝梁出现在家门口时,妻子的脸色变得异常可怕,她叉着双手恶狠狠地盯着丈夫说,你不要脸我还要脸呢,你今天要是不给我解释清楚就休想进这个门,你给我说说这野种是你和谁生的?要老娘给野种喂奶,呸!我才不干呢!她的声音像是划破玻璃一般尖锐,路过福来酒店的人都停下来,侧着耳朵听他们夫妇两人的吵架,但自始至终都只听到女人尖锐刻薄的声音,王老板变成了一只哑巴蚊子,他的声音淹没在老婆噼里啪啦的谩骂声中。

想起成婚多年仍没有一个儿子,向来都老实巴交的王老板就气不打一处来,老婆的恶毒谩骂终于把他激怒了,他怀抱宝梁,憋红了脸骂了一声,你个不会生蛋的母鸡!你还有脸骂我!老婆哇的一声跳起来,从来就只有她骂姓王的份,没想到今天他吃了豹子胆了,为了一个野种开口骂人。夫妻两人的扭打便是以孤儿宝梁为导火线的,这也导致了后来宝梁在王家的屈辱生活。

那晚两人的吵架慢慢升级成打架,宝梁躺在地上哇哇大哭,但谁也顾不上他。直到隔天清晨,王老板才抱着宝梁走出了家门,王老板一手捂住被老婆咬伤的耳朵一手抱着宝梁,那样子让人忍不住感叹,许许多多个日子,宝梁就是这样被养父抱着在我们杨柳镇的那些刚生过孩子的女人堆中出没,他的小嘴巴接触了形色各异的乳头,许多年后,宝梁的这段经历被好事的人们反复提及,成为了茶余饭后的笑料。如果你仔细听,你可以在喧嚣的街头巷尾听见人们这么喊,宝梁宝梁,喝奶的滋味很好吧?然后便是宝梁哭笑不得地对着一群人骂道,你娘的,拿老子开玩笑!

事实上的确如此,村里的“百家奶”孕育了宝梁幼小的生命,他的生命在不同的奶水的孕育下茁壮成长。他那双龙眼核的眼睛总是骨碌碌地看着这个越来越熟悉的杨柳镇。那些给宝梁喂奶的女人也因此得到了应有的报偿,王老板给每家每户都送了一樽陈年老酒。

那时候玉娇也只是个躺在母亲怀里喝奶的婴儿,她万万没有想到,夜里睡在她隔壁那个经常尿床的男孩子今后将会成为她的哥哥,并且随着她生命的成长纠缠不清。

王老板和妻子就这样开始了各自的哺育生涯。我的老祖父每次提起这件事总是忍不住要笑,他的满口假牙因为张大的嘴而暴露在我面前,祖父说,杨柳镇的人从那时起就知道了镇上一共有两只会喂奶的鸡:一只母鸡和一只公鸡。

断奶后的宝梁受到了养母的鄙视,玉娇在母亲的唆使下也渐渐看不起这个成天流鼻涕的所谓哥哥,小的时候她从来不跟他玩,宝梁并不明白自己的身份,他依旧对玉娇死缠烂打,他牵着玉娇的衣角说妹妹妹妹,带我去玩好不好?每次他做出这个动作的时候,玉娇总是会尖叫起来,就像被鬼碰上了似的大喊一声,你走开!野种!“野种”这个新名词是从母亲那里学来的,母亲从来不叫宝梁名字,她总是翘着二郎腿坐在那里像唤狗一样叫道,喂,野种,给我倒杯水来。又或者:喂,野种,给我端盆洗脚水。

宝梁就这样不明不白的从一个养子沦落为一个下人。这样的双重身份导致了他身上复杂的性格,直到今天也没有谁说得清这种性格包含了哪几种因素。自宝梁懂事起,他就没见过养母一天好脸色。身边那个越长越水灵的妹妹也唯恐逃之不及。只有养父还护着宝梁,这让他幼小的心灵得到了慰藉。他常常爬到屋顶上坐着,然后望着头顶的天空陷入混乱一片的思考中。记得有一次,妹妹玉娇好奇,央求宝梁带他上屋顶。玉娇的要求让他喜出望外,但随即他又摇头,眉头紧蹙,不行,我不能让你上来,让她知道我就倒霉了。

玉娇说,你不带我上来的话我以后就再也不理你了。

宝梁说,你什么时候理过我了?

玉娇说,都是娘不好,她不让我靠近你。玉娇的眼睛很漂亮,宝梁看见她的眼睛在阳光下闪烁着迷人的光芒,于是他点点头说,那好吧。

那一天成了宝梁年少时光的美好记忆,两个人在屋顶上,玉娇站起来展开双手,她说,看呐,我会飞了呢。清晨的阳光像被漂白了一样照着两张小脸,两个单薄的身体像是两个剪影。玉娇好像一下子变成了一个人。她撒娇地对宝梁说,哥哥,你以后听话点哦,其实娘也不是恨你,她只是气我爹。好像这话不是从玉娇口中说出,而是她母亲说的。

宝梁在养父的带领下,小小年纪就经常出没于本镇和临镇各大酒店和酿酒场中。养父说,宝梁,你要认真学着,以后生意还要靠你做,我都老了。

宝梁看着眼前这个年过五旬的老人那佝偻的腰点了点头说,爹,我知道了。

福来酒店位于镇上的交通干道,这家明清风格的老店是杨柳镇的标志性建筑之一。南来北往的客人常在此驻足喝酒,飞扬的灰尘被马蹄践踏,在飞扬的尘土中,宝梁头顶着空酒瓶穿梭于拥挤喧闹的酒店里,他看到玉娇熟练地拨算盘,玉娇遗传了母亲的美貌,宝梁看到她对着来往酒店的客人笑靥如花,宝梁说,她迟早要变得跟她母亲一模一样。

宝梁记得在镇上私塾读书的时候,玉娇是镇上惟一能够上学的女孩子,王老板安排他们两人进了同一家私塾,教书的吕秀才对这两个人的态度明显不同,他对玉娇点头哈腰,却对宝梁不屑一顾。宝梁坐在木制课桌前看着玉娇的侧面陷入了沉思,宝梁想,玉娇就是整个杨柳镇上最美的女孩子了,他对她细长的眉毛着迷,对她的杏仁眼着迷,甚至对她那微微起伏的胸脯更加着迷,宝梁想,如果我能摸摸她的小手该多好,但随即宝梁又狠狠地掐了自己一下,他骂自己说你怎么能有这个念头,她是你妹妹啊!

但越是这样想宝梁越是无法释然。许多个夜里,宝梁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无法入睡。夜晚的月光洁白如霜,宝梁抱着被子,沉浸在自己的臆想中无法自拔,年少的他,就这样第一次在自己肆无忌惮的想像中占有了玉娇肉体。然而,成年后的宝梁总是在玉娇面前显得不知所措。每次看到玉娇对着来往的客人展开笑容的时候他心里就涌起无法言说的滋味,他觉得玉娇的笑容就像低三下四的佣人一样,呼之即来,挥之即去。

吃饭的时候,宝梁自然是不能和他们同坐一桌的,他和店里其他伙计一样坐在门槛上。闷闷地扒着饭。宝梁生来就是身强体壮,一顿要吃掉半桶饭。据我老祖父说,宝梁之所以能有这样的身体素质全然是因小时候经受住了严寒的考验。但我至今仍然搞不懂严寒和身体好之间有什么必然的联系。

那天宝梁再一次站起来走到饭桶旁边盛饭,养母的脸色在那一刻像墨水一样黑。她啪的一声将手上的碗狠狠地砸在桌上。宝梁没有回头。养母指着丈夫说,你看你看!都第几碗了?王老板用手按下老婆的手,示意她赶快吃饭。

玉娇一言不发地照样吃饭夹菜,从懂事起她就已经习惯了家里每天每夜不停的争吵,若是家里哪一天安静下来还真不习惯呢。宝梁默默地将桶盖盖上,放下碗筷,怏怏地走开了。

民国元年,政府颁布了《剪辫通令》。杨柳镇响应上级号召,兴起了浩浩荡荡的剪辫运动。玉娇站在酒店门口边磕瓜子边说,哎哟,男人都剪辫子了。我们女人就不用剪了吧。

宝梁那时候正扛着一缸刚出窖的黄酒走进酒店。玉娇拦着他说,你怎么不去剪呢,不剪辫子要杀头的!

宝梁嗯地应了一声。他不习惯玉娇总是拿腔捏调地说话。

关于宝梁的光头,镇上一直流行着好几种版本,有人说他纯粹就是怕杀头才去剪的,有人说才不是呢,他是看了女人洗澡被村长下令剪光的!关于这种种的传闻,我们杨柳镇一直都是相信第二种的。这归功于大家闲来无事所孕育出来的想象力。我问老祖父,宝梁的光头怎么来的。祖父说,那说来就话长了。

祖父说,那一天宝梁正准备去村里祠堂剪辫子,路过私塾的时候,宝梁想起了那个可恶的吕秀才,他想起吕秀才下巴那几根惹眼的胡须,于是他决定捉弄他泄泄气。宝梁翻过围墙,从天井悄悄溜下私塾。那天上午私塾里静得可怕,孔夫子的像在墙上显得无比严肃。私塾里的学生都去剪辫子了。宝梁猫着腰来到吕秀才的房间,他决定偷走吕秀才的尺子,至于为什么要偷走尺子,宝梁给自己想了一个理由,那就是吕秀才曾经用那把厚厚的戒尺打了自己的手掌。

宝梁拿了把椅子垫在脚下,趴在墙上慢慢地站了起来,房间里的喘息声听起来就像是临死前的死人发出来的。眼前的情景让他目瞪口呆,透过窗户,宝梁看到吕秀才干瘦的身体压在一个女人身上。吕秀才光溜溜的屁股一起一伏,这是宝梁第一次看见男女交媾的样子,他心跳得很快,为自己的偷窥感到害臊,但更让他害臊的是他的行踪被人发现了。

祖父说,那天追赶宝梁的人像是追赶一条落荒而逃的疯狗,宝梁的光头就是这次偷窥的结果。

村长像拎着一只病恹恹的鸡一样把宝梁拎到了福来酒店。宝梁在那晚受尽了侮辱,养父将他脱光了衣服绑在横梁上——这是我们杨柳镇惩罚孩子的典型招数。宝梁像一条咸鱼被吊在横梁上,养父的怒火全部集中在了鞭子上,他一边打宝梁一边骂道,你这个畜生,我辛辛苦苦把你养大,没想到你居然做出这种事情。宝梁被打得皮开肉绽,但他自始至终都没有吭一声。玉娇扶着母亲站在门口看着被鞭打的宝梁,那时候患病的母亲不知道哪来的闲工夫,她摆出了年轻时的那副骄横的样子,嘴里吐出了几个字,给我打!咬牙切齿的样子恨不得能代替丈夫执行鞭刑。

倒是玉娇有些不忍心,她劝说道,爹,你就别打了吧,我看他挺可怜的。

母亲转过头来盯着玉娇,玉娇害怕母亲那种眼神,于是闭上了嘴。

关于宝梁偷窥吕秀才和被鞭打的事情瞬间就传开了。吃百家奶的段子终于被取代。惟一不变的是主角还是宝梁。宝梁休养了一个月才能勉强下床走路。那一个月漫长得让宝梁想到了死。身上的衣服和流出来的血粘在一块。黏呼呼地,一碰就疼。背上的鞭痕错综复杂。那一个月多亏了玉娇,帮他换药帮他擦身子。

宝梁说,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玉娇说,毕竟这个家将来还是要靠你的。如果爹把你打残废了他不心疼我还心疼呢。

宝梁趴在床上,玉娇光滑的手划过他伤痕累累的背。玉娇身上的香水味惹人浑身发热,那一刻宝梁有种拥她入怀的冲动。

偷窥风波让宝梁在杨柳镇的地位一落千丈。如今他也没什么脸面见人了,成天躲在家里玩蟋蟀,不肯出门。养父说,孩子,出来吧。但宝梁一声不吭,最后养父发怒了,你要是再不去酒店帮忙小心我废了你。宝梁想不到向来性情温和的他会说出这种话。宝梁说,别猫哭耗子了。我不吃这套。

养母这个时候也来了,她忍了这么久终于抓住了赶走宝梁的机会。她再一次尖着嗓子说,翅膀硬了你就飞呀,别以为我们家少了你就不行。有种你就给我滚出这个家。

接下来便是宝梁摔坏东西的声音,噼里啪啦地将房里的东西扔了一地。

那天,宝梁一宿没睡,他盯着屋顶想起了那个遥远的上午,想起玉娇明亮的眼睛,直到今天他也弄不清楚玉娇对他究竟是怎样一种态度,有时候他觉得玉娇对他很好,有时候觉得玉娇对他冷若冰霜。事实就是如此奇怪,宝梁被这个问题困扰了一晚上。第二天,他做出了一个惊人的决定。宝梁收拾了行装,决定离开杨柳镇,再也不踏进这个是非之地。

那一天只有玉娇来送他,在我们杨柳镇的码头上,搬货的苦力目睹了宝梁离开的情景。玉娇擦擦他脸上的汗水,说,去了外面自己小心些,有事就捎个信。那天傍晚,琥珀色的夕照将整个码头涂上了氤氲的光线。宝梁回头望了一眼这个生活了十八年的杨柳镇,心里被巨大的悲怆以及决绝所笼罩,他伸出手撩了一下玉娇额头散落的头发,挪了挪包袱便踏上船板,从此,宝梁的名字消失在了杨柳镇灰尘滚滚的马路上。

故事到这里还没有结束。我的老祖父在回忆起往事时显示出了惊人的记忆力。记忆的荒野如此辽阔。我行走在他的回忆里信马由缰。

宝梁的失踪让王老板忧心忡忡了好几天,他念念不忘宝梁那强壮的臂膀扛起酒缸时的模样。他每天拨着算盘计算自己在雇佣伙计时损失的费用然后感叹一声,如果宝梁在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