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 天
你现在正在寻找一个人。一个女孩,名字是伊莱恩·科尔曼。她的房东在一个普通的清晨冲到你的房间,告诉你说这个女孩消失在了一间密室里。你披上外衣,关上房门,穿过睡眼朦胧的街道,跟她来到了伊莱恩的房间。
于是你发现自己正环视着这个狭小的房间,这个房间没有任何出口。你戴上白色手套的手指拨弄着反锁的窗户。你蹲下身察看这个房间惟一的缝隙:一个直径二十厘米的孔洞,是移除空调造成的痕迹。你的脑海里飘过一缕对话的碎片,是房东带着你穿过灰色的水泥马路时急促而断续的叙述。
“门死死地反锁着……找了人才把门撞开……我真不敢相信……还有窗子也……”
可是这是真的。你低下头沉思。这个女孩真的从密室里消失了。你盯着那个直径二十厘米的孔,仿佛她是变成一缕空气飘出去的。你自嘲地苦笑了。面前镜子里的影像波动了一下,你抬起头,看见镜子里那张脸:俊美,精致,多少女孩不肯让恋慕的目光离去。但此时,或许是因为房间的光线,你看不清自己的脸。
无论如何,这个女孩从密室里消失了。你觉得自己应该向女房东求证一下:她真的亲眼看见伊莱恩走进了房间,并关上门吗?是的,她确实亲眼看见了。她还记得女孩对她轻轻笑了一下,幅度很小地一挥手。接着门关上了,接着传来反锁门的声音。
你略带失望,无功而返。
你又一次站在了这个狭小的房间里。你知道你正在寻找一个从密室失踪的人,一个女孩,她的名字叫伊莱恩·科尔曼。除此之外你一无所知。
于是你决定,先从这个房间入手。
第一眼看到这房间,你就想,它太过普通、平凡,就像你刚刚踏过的灰色水泥马路。可是你错了,你很快就被吓了一跳:那一瞬间你简直以为,女孩就坐在梳妆台前的椅子上,正要用苍白细长的手指解开西装上的领结。
——但那只是一件衣服罢了。你平息住狂跳的心,慢慢地端详着它古怪的布置方式:西装上衣斜倚在椅背上,裙子则端端正正地平铺在坐垫上,椅子下方是一双没有脚的鞋;一串歪脖子的木偶正把全白的双眼瞪向虚空……是谁,为什么要这样布置?寒冷从你的脚底涌起。你后退了一步,决定先去寻找其他线索。
你在房间里踱步,刻意不去看那件衣服。台灯开着。床上整洁的铺盖,是打算睡觉的布置。你把目光转向她的书桌。木质的书桌,因年老体衰而痛苦发出吱吱声。一堆凌乱堆叠、面目模糊的书籍。一本日历。一只翻倒而洒出的笔筒。一本暗红色封面的笔记本。一支因开盖而干涸的钢笔。一张涂画着你看不懂字母的白纸。你戴着手套的手小心翼翼地拈起白纸,旋转,翻转,却读不出任何有意义的词句。你苦苦思索,但最终放弃。
你正想拉开抽屉,却发现了脚下翻倒的废纸篓。你蹲下身想把它扶起,却惊讶地发现纸篓里躺着一本黑色的书:是新出的小说。可是,你疑惑地发现,小说的塑料封套只被拆掉了一半,而已经撕下的一半,正平静地躺在废纸篓里。你回忆着刚才书的位置,难道把废纸篓砸倒的是这本书吗?但伊莱恩怎么会想扔掉新买的书?
没有经过任何推理,一种场景在你脑海里浮现:没有面容、影影绰绰的伊莱恩·科尔曼,用苍白细长的手指捏着书,在废纸篓前蹲下,开始仔细地剥除新买小说的塑料封皮……突然书从她的手中滑下,砸倒了废纸篓,纸团、食品包装袋、用过的餐巾纸涌了出来……
这场景让你的胃莫名痉挛。你毅然决然地站起身,决定暂时离开这房间。你有一个很好的借口:去她工作的场所,是你从梳妆台上的一张工作牌上读到的。你突然发现自己来到了大街上,并且正在招手,并且叫停了一辆出租车。
“多尔芬宾馆。”你对司机低声耳语。
“我找伊莱恩·科尔曼。”你一字一顿地对总台的小姐说。
“是客人吗?”
“不,是你们的员工。”你预感不妙,为什么她竟不知道伊莱恩是这里的员工?这是一间小宾馆,你估计,员工不会超过四十个。你加重了语气:“伊莱恩·科尔曼,你们的员工。”
“对不起,请去档案室查询员工资料。”你呆住了。这机械化的回答,你知道,是死的遗忘。是连墨尔基阿德斯的药水和布恩地亚的百科全书也无法挽救的遗忘。这死的遗忘使你第一次怀疑伊莱恩的存在,并且你不知道这疑问将贯穿你整个的寻找之旅。你一步步蹭过宾馆十米的走廊,抱着一点希望,看到人就问:“看到伊莱恩·科尔曼了吗?”
“那是谁啊?”“不认识。”“从没听说过。”“是下个月《时代》的封面人物么?”(你莫名地为这个人自以为是的幽默感而愤怒)……最后,一个老头以专家的权威下了判决:“这宾馆的事我一清二楚,年轻人,没有伊莱恩·科尔曼这个人,绝对没有。”
可是你最终在员工名单中看到了伊莱恩·科尔曼的名字,她就在档案室工作。她从不出房间,同在档案室工作的时髦女孩说——这个女孩连伊莱恩的名字都没有记清。说完她就转头开始补妆,看也不看你一眼。你突然一阵恐慌:从她的镜子里,你看到一张平庸而不复英俊的脸。我这是怎么了?你问自己。
你鬼使神差地坐到了伊莱恩的椅子上。档案室门上的毛玻璃上,只有无数一晃而过的黑影。你想着伊莱恩就是这样在影子的包围下生活。你看着另一个女孩,突然感到愤怒。你听见自己冷冷的开口:“我想,你总有伊莱恩的照片吧?”
你冷冷地看着她费了很大劲,才想起伊莱恩参加过宾馆的圣诞舞会。“可是我敢保证没有人请她跳舞。”她边摸索着照片,边毫不在意地补充着。你假装没有听见,而是专心地看着她的手指在照片上的人群中寻找。
“没有她。”最后女孩抬起头说,“照片上的每个人我都能叫出名字。她不在。”
“可是你说她参加过了。”你死死地看着她。
“她就是不在。也许摄影师把她忘了。”女孩坚持。
你不知道自己是怎样回到伊莱恩的房间的。你感到腿被衣服绊住,脖子上的领结也显得沉重。鞋底在地板上钉出橐橐的声响。一声,又一声。
不要灰心。你告诉自己。伊莱恩肯定是存在的,只是失踪了。于是你振作起精神,对房间开始了第二轮搜寻。你故意不去看那椅子上的衣服。你打开抽屉,发现里面堆放着大号的牛皮纸信封、一周前新出的邮票和一瓶刚开封的胶水。你重新搜寻了废纸篓,不厌其烦地将纸团一个个拆开,却只在一张碎片上找到“……格诺街13……”的模糊文字。你把碎片放进口袋。有一个声音对你说:为什么不看看日历,还有笔记本?那是绝好的备忘录和日记。这个想法像一阵音乐灌满了你。你冲到了书桌前。可是这太令你失望了:空白的日历;空白的笔记本;空白的书签;空白的电话录。空白,都是空白。你呆呆地捧着它们,清晰地明白这就是她的存在,伊莱恩的存在。
你放弃了书桌,把目光转向墙角。你发现了新的痕迹:墙角的小箱子上散落着一大串钥匙,但有一把细小的钥匙,被孤零零地放在远离钥匙群的地方。你用细长的手指拈起钥匙,不假思索地把它塞进了箱子的锁孔里。你听到细微的“啪”声,箱子开了。
然而里面只有一张照片。一张合影,角落里的题字表明这是伊莱恩的高中毕业纪念照。你感到一阵自己也不能理解的、过度的狂喜:你终于又把握住了她的一点什么。你可以去她的学校寻找她的简历,访问她的老师,她的昔日同学,你相信这样你就可以找到失踪的她。
你这么做了。你的面前坐着她的高中老师,她正礼貌地对你微笑着。从她的瞳仁中,你看到自己的脸——一张似乎已失去五官的脸。
“伊莱恩·科尔曼吗?”她竭力不露出思索的样子,“是的,是的……”
“您想起什么了吗?”你的身体微微前倾。
“她……很有礼貌,成绩嘛,也挺好的……”听着她的斟酌,你洞明了。她根本没有记起伊莱恩。她这样回答,不过是出于尴尬和礼貌。你带着沉重的心,注视她尴尬而竭力掩饰的笑容,想起你在档案室里找到的她的简历。
“伊莱恩·科尔曼,女性。有5个兄弟姐妹。并没有受到父母合理的养育。”
当时你注视着她全是D的成绩单,看着老师们短而不耐烦的评语。“笨”“不合作”“太沉默”“学得太慢”……你看见老师冷漠地在讲台上说:“科尔曼,你是个笨蛋。”你看见她举起手,那只手在半空停留许久,最终颓然落下。你看见伊莱恩低声地要求加入游戏,却没有人看她一眼。你看见伊莱恩伏在课桌上哭泣,每一个人都抬着头从她身旁飘过,直到她泪水干枯,直到教室里只剩她一个人,直到黑夜如海水,直到她从她的密室里悄然消失。
你看着眼前尴尬的她的老师。你看着眼前尴尬的她的同学。你看着眼前和她做了五年邻居、每天一起上下学的女孩,却不记得你曾有的只言片语。你看着眼前和她共读一所高中和大学的男孩苦思冥想,却无法形容她的模样,更无法挖取关于她的任何记忆。你看着他们,他们甚至问:“伊莱恩·科尔曼——她是谁?”
你也迷惑了,伊莱恩·科尔曼——她是谁?如果她存在过,为什么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如果她从不存在,那么这个寻找她的你,寻找一个不存在者的你,又是谁?
你感到头痛欲裂。但你仍决定,做一些最后的努力。你从简历里抄来她父母家的地址:伊格诺街,131号。你感到一种模糊的印象,突然明白了什么。你把地址默记在心,拿起从伊莱恩箱子里找来的毕业照,准备离开。
“你能在这张照片上找一找伊莱恩吗?”离开之前,你最后问。
“我想我可以用排除法试试。”面前的人抱歉地微笑,又仿佛解脱。
最后手指停留在了一个淡色的影子上:“就是这个。”
“为什么这么淡——简直像影子?”你心中怀疑是对方的敷衍了事。
“不,就是这个。为什么像影子我也不明白,她站在边上,或许是照相机的问题。”你咀嚼着这个回答,走出大门,刺目的阳光在你苍白的皮肤上泛起尖锐的芒。这光芒让你隐隐不安,一直到你站在伊莱恩父母家门前,这不安也没有停止。
“伊莱恩很久没来了。我们最近没联系。”她的母亲,双手在围裙上机械地来回擦拭。
“她失踪了。”你努力平静地说。
“是吗?”她的母亲只说了这两个字。你一动不动,你看着她的脸,你找不到震惊以外的表情。突然你又无法克制,一股热流涌上,有浓酸在腐蚀你的眼睛:“她一周前刚给你写过信,难道你忘记了吗?”你深呼吸,“你真的忘记了?”
那碎片上的“……格诺街13……”,是这里的地址。抽屉中的邮票是一星期前刚出的。
你看见伊莱恩的母亲,她的脸结起一层没有感情的硬壳。你听到空气里传来迟钝的声音:“我想起来了,好像……”你的手接过一个牛皮纸的大信封,感到它的重量,闻到它的气味,听到耳边的声音无所谓地说如果你要就可以带走。你感到颤抖,却不知道是因为悲伤、恐惧还是愤怒。阳光照到你的脸上、手上,你看到这些裸露的皮肤一片片板结剥落。
慢慢地,你终于感到自己正走在回伊莱恩房间的路上。你的手里,沉甸甸如同不能承受之重。远处有一群孩子尖声嬉戏,而你机械的脚步突然间被一只足球挡住。你突然间笑了,拾起足球,用力地扔给了向你跑过来的孩子之一。
“谢谢你,姐姐。”他快乐地喊。
你理所当然地向他微笑着。
你就这样保持着微笑,回到了伊莱恩的房间。你觉得欣慰,因为终于抓住她了,抓住了伊莱恩,因为你手里正拿着她的日记和相册。然后你就可以找到她。你满怀着悲伤和喜悦,开始阅读她的日记。
她是丰富的。她记得生命中所有让她觉得美好的瞬间,母亲的微笑,父亲出的小小的丑,姐姐在饭桌上的小动作,弟弟收到情书的面红耳赤。还有教室装饰的细微变化,老师裙子上巨大的花朵,对女孩们窃窃私语的凝视与向往。你就这样如饥似渴地阅读着她的过去,只是有些话你看不懂:
“没有人来找我。可是,如果我可以要求,我希望那是一个英俊的男孩。”
“请他来找到我,牵起我的手。”
“可是我的声音这样轻,这样弱。我是一个慢慢扩大的破洞,空气在流走。”
在最后一页她这样写:“我的衣服越来越重了。”
然而你没有在意,又翻开相册,带着喜悦的微笑看那些稀稀落落的照片。可是你的微笑终于渐渐凝固了。你看不见她。你看不见照片里的她。越往后翻,照片中的她就越像一条细长而沉默的阴影,被孤独地投射于角落的墙壁上。你的目光停驻在同一页的两张照片上。上面的照片中只有她一个人,在燃起蜡烛的生日蛋糕前,艰难地扯着嘴角,微笑。而下面的照片中,惟独少了她一个人,只有墙上多了一条莫名的淡影。
像是被雷击中,你跌坐在椅子上。场景像黑夜一样向你涌来:音乐美好,全班的同学都在翩翩起舞,而她静静地坐在墙边,羡慕生日聚会的女主角光彩照人。她花了一个晚上才鼓足的勇气。五十六张像发到另一个时空而杳无音讯的邀请卡。一个空旷的房间,五十六个装着糖果的碟,还有精心准备却只能为一人播放的音乐。借来的照相机,最终留存在底片上的干涩的笑。你的眼泪滴在蛋糕上,直到钟敲八点,直到你明白你的邀请再也不会有回应,直到你明白这个来寻找你的英俊男孩,不过是你的渴望化为的幻影……你就是伊莱恩·科尔曼。你就是伊莱恩·科尔曼。你坐在法庭中间,你坐在被告席上。“没有人在寻找你,伊莱恩·科尔曼。没有人。”你听到判决,你听到判决的回声。
你看见陪审团的人们,平静地穿过你,走出法庭。他们穿过了你,走出法庭。
“没有人在寻找你,伊莱恩·科尔曼。没有人。”
天突然黑了下来:你知道,这是夜晚了。你看见自己站在半敞的门前,手扶着门,对你的房东轻轻地笑了一下,幅度很小地一挥手。接着你关上了门,接着你听到自己把门反锁的声音。你取出新买的小说,用苍白细长的手指捏着书,在废纸篓前蹲下,开始仔细地剥除新买小说的塑料封皮……突然书从你的手中穿过,砸倒了废纸篓,纸团、食品包装袋、用过的餐巾纸涌了出来。
你明白,那个时刻终于到来了。
你忙乱地抽出一支笔并且带翻了笔筒。你想写些什么,然而写出来的文字连自己也看不明白。笔从你手掌中穿过,你再也无法握起它。
可是就这样消失吗?就这样消失,如同你从没有存在过一样?
你的手指触到梳妆台上的钥匙串。你感到你的身体已经支撑不住衣服的重量。当你明白这个时刻终将到来的时候,你也想过挽救;所以你把最珍贵的日记和相册寄给了母亲,想让她阅读你,想让她知道存在着这样一个你,然后你就不会消失。
但她把它们随意丢弃。但她把你最后的呼喊随意丢弃。
你一直都站在荒野里,任凭你怎么呼喊,都没有回应你的声音。
你知道箱子里还有一张毕业照。于是你用最后的实体,解下箱子的钥匙,突兀地放在箱子上。这样如果有人想要寻找你(你仍然抱着希望),箱子里的毕业照是最好的线索。
天完全黑了下来:钥匙也从你手掌里穿过。你艰难地站起身,慢慢地走到镜子前,坐了下来,一边开始动手卸妆,一边看着镜子里自己的脸一点点变淡、消失,看着上衣从肩膀里穿过,感到自己从影子变成空气。只是这一次,你平静地知道再也不会有人来寻找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