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心猛然抽了一下。一抹不好的颜色倏忽擦过她的心里。突然间刚才就要出口的冲动消失得无影无踪,相反,一种连带着失望的怀疑像一张渔网从半空中慢慢飘落下来。
“她今天有点事。”她没有去看他的眼睛,因为不想看到他失望的眼神。是啊,他一定会失望的,原来事情是这样,原来被蒙蔽到如此!她庆幸自己克制住了刚才的冲动,没有把那个愚蠢的问题说出口——否则将成为多大的笑柄!她想想也感到后怕。
伤感和屈辱如那天中午的阳光的网一样收得紧紧,将她包裹在喘不过气的悔恨里。
原来真相是这样。早点摊头的经常相遇和他们截然相反的路线,走廊里羞涩的招呼和他平时的开朗,琴房在她固定散步时传出的她爱的乐曲,这些曾经她用以佐证他对她的好感的证据,不过是因为她身旁最要好的女伴。哦是的,德彪西是好友的最爱,是好友介绍给她的早点摊,是好友建议的固定散步路线,是好友让他在相遇时感到紧张。她恨自己,何至于自欺到这个地步,差点闹成笑话?
她几乎是怨怼地看着他了。为什么他在路上不和自己的初中同学反而和她打招呼?她想起来了,是那个女生刚剪去长发,还少见地穿得时髦——连她都差点没认出来,更何况已几年不见对方的他?
她想起她推理的开头,那次数学课前的事件。这是她误会的起源。然而现在她突然对一切洞明了:他在自己进教室之后突然醒来,是因为自己不小心惊天动地地撞倒了一张椅——不是在等她;他手里的纸团是一团揉皱的餐巾纸,他面前的桌上似乎闪过一些亮亮的水渍——原来他的狼狈得红透的耳根,只是因为睡觉流了口水而以为被她发现,觉得丢了形象——而不是因为看见了她而紧张;他突然变换姿势环住整个脸而睡觉,只是不想让她看到脸上可能有的口水渍,也防止再次流口水被她看见而已——而不是因为看见了她而脸红……明白了,一切都很明白。所有的“预兆”都只是她空自幻想。她潜意识地抛弃了不利于这个论断的所有因素,把事情编织成如她所愿的样子。这是她自己给自己挖的陷阱——可是当时的她又如何判别?
一时间她简直要恨面前的人了。而眼前的脸庞浑然不觉她心里的翻云覆雨,快速地咕哝了些什么,最后说:“……我弹《月光》吧。”说着,自顾自地转身,向键盘,然而却不知道德彪西柔和的音符在此时,对她,已成为由荆棘构成的巨大的讽刺。
她再也受不了,转身逃出琴房,隐约感到身后的音乐惊讶地停止。
她试图忘记的决心再一次败阵,被他Blog上的一篇日志。
……她在钢琴上认真画下自己的名字。说实话,她的手很适合弹钢琴。我看着她,然而她没在看着我。我想告诉她一些事,但我缺少勇气。说出那些我会感到羞且怕。我所能做的,只有弹她最喜欢的德彪西。……
她的心脏又一次近乎骤停。为什么这么像?她注视并抚摩着自己修长的手指,想起一位来她家做客的钢琴老师惋惜的目光:“这孩子不学钢琴,浪费了。”
在说要弹《月光》之前,他似乎确实有些欲言又止。
不,我不能再一次掉到陷阱里去。她以异样的坚决压制着。她不想再经历一次那种发现自己误读了全部事实的屈辱。
……但一个大大咧咧的男生,会介意被人看见睡觉流口水么?一个轻声的疑问又坚决地浮出思维的海面。
……某日中午来到教室,看见一群人头都向着一个方向,并且左拉右扯地邀人去看,而看的人都吃吃地窃笑。她好奇,同样探头——看见趴在桌子上睡觉的他,口水积聚成一片壮观的湖泊。而当他被好事者叫醒,看到自己造就的湖泊,也一样随着人群哈哈大笑,然后若无其事地擦去。
——是的,确实有这样一件事。那么为什么,被人群围观都不在意,反而对她的存在在意?
屏幕上令人心慌的字符在眼前闪烁着。
她真的误读了全部事实?
他没有跟初中同学打招呼而是选择了她,难道是因为他没认出昔日同窗?不,这不可能。那个女生那天穿了短袖,而她的手臂上,有一片暗褐色的显眼胎记,从背后就可以认出。
他在琴房里问起好友为什么不在时的迟疑,难道不可能是生怕会有人来打扰,所以先确认她是一个人来的事实?她有点后悔没有看他之后的表情,也许上面并不是失望,而是隐藏的喜悦。人是一种奇妙的生物,也许他的镇定是故作镇定——就像她自己,也许他的平淡是隐藏紧张。
那首《月光》,也是为自己弹的吗?是的,这是德彪西最著名的曲子。
她真想冲过去告诉他说,她最喜欢的是《阿拉伯风》。
——可是,又不对。《阿拉伯风》不是一首著名的曲子,但在她路过的时候,却总是听到《阿拉伯风》。他会选择《阿拉伯风》,肯定是因为他的曲子所献予的对象最爱这一首。
——好友也最喜欢这一首。
她的心又一次慢慢黯淡下来。那篇文章描述的真是自己吗?她的眼前突然闪过一个表情,他脸上讶异的微笑——那是她在钢琴上描下自己名字时所捕捉到的——他的惊讶,是不是因为好友也曾像她这样做过,因此他为她们之间的默契而惊讶微笑?
不管怎么说,他在琴房里和她独处时,是冷淡而镇定的。没错,这是一个大大咧咧的男生,他怎么可能伪装得如此之好,把热情伪装成镇定,把紧张隐藏成冷淡?平素一直镇定处事、性情平稳的她尚且难以做到——比如在他面前差点失态——性格外露的他怎么可能做得到?她咬着嘴唇,又是一阵伤感。这么说冷淡是真的了,这么说他描写的的确应该是好友,而不是她。这么说她又一次掉入了自作多情的陷阱。
尤其令她愤怒的是,在这自作多情、反复揣测的过程中,她发现自己喜欢上了他。一开始的揣测和推理,只是出于本能的好奇,然而当她想得越深,猛然一回头,却发现好奇心已经荡然无存,剩下的只是对真相——“他究竟是否喜欢自己”——的热切。她紧张,却又感到可怕,因为她无法解释自己的感情。现在她陷入了一个更大的陷阱。她绝望地发现,自己一次次所掉进的陷阱,不过是大陷阱里一个个小洞罢了。
她甚至想不明白,一切究竟因何而生。
她呆坐在电脑前直至电话铃响起:是好友。
“我不在你是不是很寂寞啊?呵呵。”电话那头调侃的语气,温暖可爱。
“啊,是耶,都没有人陪我。”她勉强作着平常的语气。
“没人陪你吃饭、做作业、去图书馆、去散步……哈哈,别这么萎嘛,我明天就回来了啦。”好友是去外地参加一个比赛了。电话那边开始滔滔不绝地描述起旅行及比赛的见闻来。
她突然心里一动,打断了说:“喂,昨天好像是第一次你没陪我散步耶。”
电话那头顿了一顿:“对啊,是啦。是不是你昨天萎得没去散步,连‘阿拉伯男’弹琴都没去听啊?”他被她们戏称为“阿拉伯男”,因为他总是持续地在练习《阿拉伯风》——也难怪,这是十级的曲子,难度极高。
她的心里突然一片敞亮,好像午后的阳光又一次照进。是的,琴房是个偏僻的地方。是的,她们功课很忙,除了散步就没有别的户外活动。是的,他也只有中午才有空弹琴。是的,她们几乎每天粘在一起,好友何以有时间中午单独去琴房!她真想大笑,笑自己的多疑,并且为此而羞惭。她真想直接冲过去告诉他说,我知道你Blog里写的是谁,你想对她说什么,你现在可以说了——这种冲动是如此强烈,她几欲笑出声来。
匆匆挂断好友的电话,她又坐到电脑前,想在给他打电话之前再看一遍那篇Blog。
然而她忽然呆住了。
那篇文章的标题是——“转载一篇网上看的小说”。
若干年后,她若有所思地对我说,她那时其实并非完全绝望。因为她知道有那样的伎俩——因为羞于让别人看穿心事而把自己写的文章说成是网上的转载。然而她是真的害怕了,这种恐惧让她决定再也不要见他,也不想去探究她一度热切无比的真相。她固执地改变了散步路线,在食堂吃早饭,并且再也不去琴房。
因此她再也没有正面见到过他,也终究没有明了他究竟是否喜欢自己。后来听说他转学了,于是,他们顺理成章地从彼此的生活中彻底消失。
现在她已经结婚,我见过她丈夫,他平稳而温和。偶尔她也会回忆起那些少年时的午后,淡然地看那时候一次次的天旋地转,并且对我说,她已不再想探求真相。她说:
“我们寻找真相。但是,没人能判定什么是真相。真相如流沙,人如旋转的沙漏,永远也不知道沙正流向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