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 天
我像白沫,涌起又破灭
屏幕上总是浮现消失的脸。
而记忆与爱比浪花更加变幻无常
——《在(欲望的)海上》
我不能说清事情是怎样起源的。有时候,当你回溯时间,追究一件事的起因时,会惊异地发现原来似乎十分清晰的脉络其实就像蚂蚁的洞穴那么纠结,记忆深处总会跳出一次比一次更遥远的细节,它们都像是你对正在追究的这件事的预兆。而你,则不能分辨这些“预兆”是由于自己对记忆粗暴的主观介入,还是确实存在。你会陷入一张虚假和真实交织的罗网里,幻境与真实融为一体。
而生命中又总有一些神秘而飘忽的瞬间,像一道隐秘的闪光,思想被拎起,一飘忽,脚尖点地,转圈,带起所有记忆中预兆的涟漪。
她现在就被困在了这样的涟漪里。午后强烈的阳光把桌椅和黑板照得如同水面。教室里只有她一个人趴在桌上睡觉,阳光像张紧的网,从她皮肤里勒出细密的汗水。
然而她并没有睡着。马尾辫上怠懒的阳光突然紧张地跳了一下。于是从闭着的眼睛里,她又看见了清晨的红绿灯,而自己又一次在专心数秒,心无旁骛。
“喂。”
她浑身一震。抬起头,昏昏然地瞪着声源数秒。
“绿灯了。”他似乎被身旁人未睡醒的样子给逗乐了,抿嘴一笑。
她迟钝的心思终于从“数秒被打扰”过渡到了“身旁这个人”。“早上好。”她终于回应先前那句“喂”,又花了数秒将思绪过渡到“又要红灯了”。咬住牙齿,以从没有的箭般的速度冲过路口。
“打扰我红灯数秒……如果我因为这个迟到……”她的思维似乎终于从梦里醒了过来。
“刚才不好意思。吓到你了。”又是这个声音。
她瞥了他一眼。转回头的瞬间,眼角掠过车把上那双散漫搭着的手。
“很久没见了。”男生没话找话。
“是啊,自从数学课结束以后。”她心不在焉地应答着。
她不知道他的名字。只是暑假里的数学课看到过这个人:习惯早到一个小时,趴在桌子上睡觉;醒来抹抹头发,戴上眼镜,装模作样地翻数学题。右下方五十度角,哗啦啦的声音持续到上课。
他睡觉的样子倒是很文雅,从不流口水。无所事事的思维中忽然掠过这样一个想法。再抬起头,眼睛却倏然捉住了另一个女孩的背影。端详片刻,她突然转头对身旁尴尬不语的人说:“那个人,你初中同学?”
“哪里?”
“穿大红上衣,时髦牛仔裤。是我们班的。”
“哦,她。”他歪过了脑袋,狐疑地瞪大眼睛,“哦,——是的,初中同学。她怎么……”
没有等他说完,她铆力,追了上去。
自然之后只剩下两个女人叽喳,全没有男士插嘴的缝了。趁间隙她偷眼瞥他。
不巧的是对方却也正有意无意地瞥向自己。
赶紧收回目光。嘴角在动,心里一片空白。
于是在这样一个阳光灿烂的午后她陷进了自己记忆的罗网。预兆纷至沓来。
她想起暑假里某一节数学课的前夕,她走进空旷的教室,照例只有昏睡的他。她蹑手蹑脚地坐定,收拾桌上的垃圾。回身寻找垃圾桶时,却发现昏睡的人正在狼狈地东张西望,手里捏着一个纸团。她不解地看着他。他的耳朵红了。踌躇半天,终于义无反顾地把纸团往垃圾桶掷去。
臭球。
那时的他愈发显得狼狈,至少自她今天的眼光看来。他噌地跳了起来,飞速捡起在垃圾桶外一米,尚在摇晃的纸团,小心翼翼地丢进垃圾桶。又噌地回到座位,手环着头趴下——不似平常头枕着手的姿势——却不小心暴露了红透的耳根。
——今天看来,他何以在我进来之后突然醒来?难道是在……
她不安地动了动。理所当然的羞涩在阻止她的意识发送“他是在等我”的想法。意识跺了跺脚,甩掉羞涩,想要继续把推理行进下去。
——他东张西望的时候委实够得上狼狈。而且,眼睛不敢看我。手里把玩着不知什么时候出现的纸团。这是不是一种掩饰?包括后来的扔纸团,不过是掩饰自己刚才失态的行为罢了。从心理学上讲,这是说得过去的。
这样的推测,越想越令人信服。她裸露的手臂不自觉地往脸上靠了靠,像要驱走什么。
——为何突然变换了姿势?想遮住脸,是因为脸上不自觉地红了?
不能再想下去了。她觉得自己脸上的血管正在蠢蠢欲动地扩张。可是,她又不自觉地想道,只此一个预兆吗?
比如说暑假里在早点摊头的相遇,从他俩截然相反的路线来看,是多么奇怪。
比如说门廊里遇见时他轻微的点头和淡到看不见的微笑,相对他对其他人热情的招呼和大号的笑容,算得上反常。
比如说从某日起,自己每天路过的琴房里都会有喜欢的钢琴曲,忍不住看的时候,总可以看到他的手指在黑白键之间灵巧地穿梭。同行的女伴说,这钢琴曲的时间,真恰到好处。
比如说今天早上,他为什么根本没发现自己相处三年的初中同学,反而竟跟并不怎么说话的自己打起了招呼?
比如说……
记忆的涟漪层层泛开。她发现,自己寻找的“预兆”竟无处不在。自己竟没有感知么,这些今天看起来如此明显的预兆?如此说来,她真是一个雷龙了。
不对,她是感知了的。只不过在潜意识里。
要不然她何以会梦见他在一堵奇特的砖墙边握住自己的手,然后她竟然跑进了一条满是鲜花的路径里,那里成群飞舞着她最害怕的蜜蜂?
比如说暑假里下午的数学课,她明明可以照习惯在家里补充了午觉再去学校,为什么吃完饭就觉得心神不宁,只想要直奔去学校,并在那个直射进阳光的教室里坐定?
哦,当初她告诉自己的理由是她要趁学习前的时间复习昨天的功课,并且准备当天的内容——她的数学总是惨不忍睹。但是实际上,在上课前的那段时间里,她发呆的时间远远大于功课的时间——而且她也从未对此感到有丝毫愧疚。这是不是说明,她根本在意的不是功课,而她的“想做功课”,只是让她中午能待在学校的借口?
“理由”是一件很微妙的事。所谓“理”由,按字面说,应当是基于理性分析之上的,不同于“借口”包含了情感和欺骗。然而每个人都有自己不同的理性基础,意即,“理性”并不是一个客观的存在,而是由每个人各自的主观所构造的。由于这一点,“理由”便总是能微妙地转化成“借口”,“借口”也得以堂皇地幻化为“理由”——而中间这薄薄的窗户纸,是由当时所处的心理情境所构成。若干年后她回望这个她陷入回忆之罗网的阳光灿烂的午后,她会惊奇地发现,自己当年所寻找的“预兆”,其实都由她自己的手所制造。如果没有红绿灯旁的心中一动,理由便永远是理由,永远没有证据来证明那是借口。可是,人的理性,这主观之上的理性是多么脆弱!人对事物的诠释在情感面前是多么变化无常!
总之,在多年前的那个时刻,她陷入了“理由”与“借口”的回音壁间,像回声一样被两层壁垒夹来弹去。记忆中微小的波动令人颤抖地涌向那个时刻,从她战栗的思维间震荡开,震出脸上一片潮红。
——突然间上课的铃声。
她不知道他的名字……
——她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推开琴房的门。德彪西的《阿拉伯风》戛然而止。
“你好。”
“哦,——你好。”钢琴旁边的人,表情晃动不定,像一张尚未睡醒的湖泊:想必还是沉浸在刚才的乐曲中。她以窥视的姿态看着他。突然又想到,如果他对刚才的曲目如此沉浸,何以在自己推门的一刹,就停止了手中的动作?
预兆的雪堆上又多了一片六角形。
——那么她应该怎么做呢?大脑里突然乱了一瞬。在无数想法涌上来的混乱中,她捕捉到一个声音,一瞬间她几乎有出口的冲动——你是不是喜欢我?
幸好她自诩为一种理性的生物,大脑中的混乱只是一刹那。对面的人也不说话,只是凝着眼睛询问般地注视着她。她稳住阵脚,语气平稳地说:“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我也不知道你的。”
四目相对,两人同时微笑。他把琴谱翻到第一页,指给她自己的名字。她用手指在黑色的琴身上画下自己的。钢琴光洁,她看见自己年轻的脸。脸的暗影后重叠着他的脸。那张脸有讶异的微笑。太阳光从背后喷洒过来,在那个阳光灿烂的午后,回忆与揣测又一次涌入脑海。她深吸一口气,正想回过头去。
“今天怎么只有你——你的朋友呢?”她听见他的声音,平缓,却迟疑,小心翼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