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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无尘剑殇(3)

青年负着宗飞妍,一直奔到十余里外的山野方始停下。他解了宗飞妍的穴道,宗飞妍却没有立时醒来,他也没有唤她,只是默默地注视着这张温婉的脸孔。有多久了呢,自己没有看她熟睡的样子了?

等她醒来后,自己该说些什么呢?说我是你师哥?说丫头好久不见?说咱们的师门惨遭涂炭……到底说什么呢?唉,怪只怪他幽居十年,口齿比锈了一百年的斧头还钝!然而,即使是最能说会道的少年,在自己心爱的姑娘面前,不也是一样的口齿不灵么?

过不多久,宗飞妍转醒过来,青年精神为之一震,心里也越发紧张。他踏上两步想扶师妹起来,没想到宗飞妍一惊之后快速站起,使出全身力气扇了他一巴掌,他身体一颤,不由地脚下趔趄,退后三步,伸出的手在空中独自摇晃,而宗飞妍也立刻后退,靠在一棵大树上,脸孔煞白,全神戒备。

“你这贼人,为何将我丈夫击成重伤!”

青年又是一愣。在玄天门后院,自己确实用内力将他震晕,但绝不至于伤他这样重啊!

他口齿一滞,正不知如何回答,宗飞妍却又开口说话了,只不过语气已从愤怒变为惊恐。“你……你把我掳来想干什么?”

青年艰难地启齿,语气还是那么了无生机,简直就像一汪沉闷的死水,“我”了半天,才终于从牙缝里挤出一句完整的话:“我是你师哥。”

可是宗飞妍没有表现出应该有的释然和久别重逢的喜悦,反而像遭受了莫大的轻薄而羞愤难当。“你这贼人……我哪里有什么师哥!”

这一回青年完全愣住了,心底生出一种从未有过的恐惧,仿佛被一座坟墓瞬间吞噬,只剩下绝望在血肉溃烂后与时间彼此纠缠。

他守侯了她十年啊!朝思暮想,念念不忘。

苦练玉碎剑法的日子里,他在梦中杀死了师傅师娘和师兄弟,惟独没有对她下过手。

他为了她日夜兼程,风餐露宿,甚至血洗玄天门,九死一生……

他为了她甘愿放弃血海深仇,要找一个远离人迹的地方自戕以谢师门……

而她,竟如此轻易地把他忘了?青年的呼吸突然变得急促而浑浊,宗飞妍没想到他会如此,吓得心惊胆颤,转身拼命似的朝回奔跑。

心绪一荡,他回过了神,但没有去追。为什么要追呢?她都把自己忘了,即使追上,又能怎样呢?

但宗飞妍奔跑的背影,却是世上最凛冽的剑招,即便他的剑法再高出十倍,也无法抵挡下来。

青年怔怔地望着她的背影,似乎想把她的一切刻入眼睛,但偏偏,偏偏,她还是隐入了黑暗中。

忽听远处有人说:“在那里!”寻声望去,隐约看见一群人正朝青年奔来,黑夜中不辨是谁,待宗飞妍唤了声“大哥”,他才知道来的人是宗白。

宗飞妍看见青年的时候大声尖叫,惊动了挽花派的许多弟子,但青年的动作何其迅速?所以当他们赶来时,只看见倒在地上的严长卿。不久后掌门人宗天也赶到了,吩咐挽花派弟子全体出动寻找宗飞妍。宗白自带了十余名弟子正好朝青年奔出的方向赶来,一路寻找查看,直到此时才终于遇到仓皇而逃的妹妹。

由于来的人个个手举火把,青年远远看见他们兄妹相拥在了一起,并且隐约听见宗飞妍说话的语气虽然仍旧充满惊恐,但已大为安心。没了师哥,却多了一个亲哥哥,对她而言,或许会更好吧?

宗白对宗飞妍低声说了几句话,宗飞妍浑身一颤,立刻昏死过去,宗白赶紧命两个弟子护送她回挽花派,自己则放了信号雷,与其余人持剑一步步走来,神情里满是痛恨与悲苦,却也混杂了很深很深的忌惮。

青年知道这一拨人来是要自己脑袋的。他本可以在对手移步之前就销声匿迹,甚至取他们的性命,可偏偏他看见了宗飞妍昏厥的一幕。他放心不下,所以无论如何,他都要知道师妹是否无恙。管你挡路的是宗白、宗天,还是严天斫!

他发足狂奔,快若惊雷,迅如闪电,前来围歼的人只觉眼前一晃就让敌人从自己的脑门上跳了过去。然而没跑几步,前方又闪出一个黑影,朝他奋力击出一掌,掌未至,掌风已吹得他面颊隐隐作痛。他知道厉害,赶紧伸掌相抵,只觉手臂一麻,不由地退后两步,而那人嘿了一声,却是向后退了三步才勉强站稳。

宗白与其余弟子齐声说道:“见过掌门!”原来此人就是挽花派的掌门宗天。他见了信号雷就立刻赶来,竟然只用这么短的时间就赶到了,其轻功造诣只怕比青年还要略胜一筹。

宗天无暇理会众弟子,反手从背上抽出双剑,左剑向地,右剑直指青年。宗白三步并作两步奔将过来,在青年身后丈余远的地方横剑当胸,愤愤道:“爹,就是他杀死了严师弟!”宗天身体微微一颤,而后杀气骤增,一个纵跃,双剑当头砍了下来。青年本不欲牵扯其他,可这两柄剑却是兼顾阴阳,互补缺损,竟将青年逼得无路可退!青年只好抽剑施展玉碎剑法,宗天那遮天蔽日的剑网瞬间粉碎,但残存的剑气仍然削下了青年的衣角。宗天被青年的剑招击退后,在将要落地时左手剑猛击地面,右手剑则直伸向青年再行攻来,而青年仍是一剑就将他击退。二人便如此一攻一破,堪堪拆到三十来招。青年每出一剑立刻还剑如鞘,并不进攻,而宗天双剑齐出,尽管舞得梨花带雪,四溢的剑气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却始终掩不住那乍然一现、迅若惊鸿的剑光,谁胜谁负,在场的人心中都有了分晓。如此又拆到十招,宗白见父亲渐渐气力不支,也只好不顾及他的宗师身份,横剑一挑,随即攻上,父子二人合战青年。

且说青年方才听到严长卿死讯时心中也是一悲:师妹一辈子都要守寡了。随后又觉诧异:自己只是封了他的穴道,他怎会突然亡故呢?想到这时,衣角正好被宗天的剑气削去,他心中一惊,知道宗天厉害,赶紧凝神应战,只在宗天被自己击退和再次攻来的间隙里整理思绪。“一定又是背后的操纵者所为。看来他又想借我的手灭了挽花派,再让落梅山庄找我麻烦,斗个两败俱伤,他好坐收渔人之利。哼哼,他们都是师妹的亲人,我偏不下手,这回那个操纵者可当真要失算了。”想到这时,宗白刚刚挽了一个剑花,挥剑刺来。

既然不想打,最好的法子就是快些离开,况且他已经知道师妹突然昏厥的原因,没必要再担心什么了,但宗天的剑法实在厉害,又有宗白相助,竟杀得他无法退身。

又拆了三十余招,青年见两人每一剑刺出都是直指要害,心中不禁微微动怒:“若不是为了师妹,早就一剑将你们碎尸万段。”念及师妹,心中不禁又是一阵苦涩:师妹竟然不记得自己有个师哥了。突然一个念头在他脑中闪过:这里面绝对有蹊跷。寻思道:“师妹即使认不出我,也绝不会忘记自己的身世,惟一的可能就是,他现在的‘亲人’使了什么手段让她失去了记忆……他们哪里算师妹的亲人?师妹的亲人早死光了。即使非要找一个出来,那也应该是我。你们害了她的亲人,又让她认贼作父,哼,我又何必对你们手下留情?”

青年的脸上倏尔闪现一丝狰狞,而后剑光突然大盛,森森的剑气携带着隐隐的雷鸣,海潮般向四周翻涌。宗天感到似有一双巨大的手向自己推来,压迫得他几欲窒息,向后连退七步才终于稳住身体,而宗白却是动作稍慢,被青年一剑劈成了两截。几乎同时,撕心裂肺的大呼声从身后破空传来,铺天盖地的绝望似乎汇成了一条黑色的河,波浪喧嚷,无法停息。

“大哥——”

青年胸口一震:莫非师妹没有走么?只见宗飞妍一步三跌地从暗处奔来,扑倒在宗白残缺的尸身上哭得晕天黑地,声嘶力竭。青年的心又狠狠地揪了起来:“是我让师妹这么痛苦的……”他颓然退后几步,哀思道:“我又何必非要杀了他们?管他骗与不骗,只要师妹活得快活,不就足够了么……唉,走吧,还留着做什么……”

谁知就在他魂不守舍之际,痛失爱子的宗天已经发了疯似的扑来,而他也在无意中自然而然地使出了玉碎剑法。当他有所察觉、准备收手时,宗天却已经笔直地倒了下去,脸上还凝固着不甘和憎恨。

宗飞妍又是一声惨呼。一夜之间,她连续失去了丈夫、兄长和父亲!不论对于谁,这种变故都太大了。她不顾一切地站起来,将手中紧纂着的东西奋力向青年抛出,那东西在空中嘭地一声不知分成了几片,满天花雨般向他射来。

青年见自己又杀了宗天也是不禁一呆,紧接着便听到乍然而响的嘶鸣声破空而来,知道是威力极大的暗器,赶紧挥剑击打,一时间叮叮当当声响成一片。弹指一瞬后,那数不清的暗器只剩下最后一片了。就在青年要挥剑将最后一片击飞时,他突然瞥见宗飞妍那迸射着憎恨目光的眼眸。这一瞬间,他的心碎了,碎得一塌糊涂。这世上还有比被自己深爱着的人憎恨更痛苦的事吗?也许有,也许没有,他不知道。

于是他眼睁睁地看着最后一片暗器刺中自己的腹部,然后在其他挽花派弟子赶到之前,转身,逃离。

那枚可怕的暗器是严长卿挡在宗飞妍身前时,偷偷塞到她怀里的。在宗天与青年对战时,宗飞妍突然转醒过来,因此发现了它。于是她折返回来,藏在暗处,想伺机发出暗器,为丈夫报仇,只是爹爹与大哥正同他拼斗,恐伤父兄才一直强忍不发,直到父兄都死在了青年的剑下才终于发了出来。

同样的暗器青年也曾见过。那是十年前了。当时他为了找到仇家留下的蛛丝马迹在门派里苦寻十日,终于在一根柱子里找到一朵娇艳欲滴的梅花。

这朵梅花做工精细,栩栩如生,甚至连花蕊都清晰可辨,用来做女子的发饰绝对锦上添花,但偏偏是落梅山庄的独门暗器,有一个令整个江湖谈之色变的名字:梅花杀。

痛!肌肉似乎被人撕裂,五脏六腑似乎烂成了一团血肉……痛!仿佛整个世界都要从腹部针眼大小的伤口挤进的肚子,日以继夜的“狭路相逢”绝烈地刺激着他身上每一根神经,自百汇到天灵,一路雨剑风刀、雷击火燎……

这就是“梅花杀”吗?

虽然铁梅花刺中他后立刻弹开,但他承受的痛苦却远远超过了穿胸一剑!七天来,青年耗尽全身内力才勉强将剧毒暂时封住,但再也没有精力顾及接踵而来的疼痛,只得任其蚕食自己的意志与生命。每次疼痛发作,在他失去知觉前,都会想,这朵梅花是师妹掷来的呀。都七天了,丧夫失父的她怎样了呢?她一定很痛恨自己吧?恨不能将自己碎尸万段……

这种痛,才真正的刻骨铭心。

青年蓬头垢面、衣衫褴褛,蜷缩在茅草堆里打鼾,俨然一个身临绝境的乞丐。他本可以了断残生,而且早就有了这个打算和勇气,可他就是不知道自己为何还要这样苟息残喘,他只是隐约觉得,自己尚有一件极为重要的事没有做。在完成这件事之前,他不能轻言生死。

到底是什么事呢?他也不知道。他在等。

又过了七日。这七日,他从乞丐的手上夺过残羹剩饭,还被一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叫花子痛打了一顿。他身边有剑,但一直没有出鞘。世界上最危险的剑往往就是没有出鞘的剑,他要聚集这凌人的杀气,完成他最后的愿望。

玄天门名存实亡,挽花派精英尽殁,人心涣散,江湖上只剩下落梅山庄了,或者说,整个江湖都是落梅山庄的了。世上哪有这么巧的事?这不得不让人产生怀疑。然而严长卿的死又做何解释?严天斫总不会连自己的儿子都加害吧?

但不论事实如何,有关宗飞妍的闲言碎语已经在整个江湖流传开了。有人说她受的打击实在太大,整日恍恍惚惚,有人说她曾被玄天门的白冠杰玷污,又死了丈夫,真是叫天不应叫地不灵,有人说她已经自尽了三次,都被人救回,但长此以往,结果恐怕不妙,甚至有人说,如果她当初就恪守妇道自我了断,哪里还会死这么多无辜的人……

这些话,偏偏又被青年听到了。

有些时候,爱就像一个陷阱,一个圈套,一个让人甘之如饴地承受痛苦的迷信。爱与被爱的人都是作茧自缚的蛹,虽然知其不可为,冥冥中却似有一根看不见的线在牵引着你朝着那个方向远行,即使披星戴月跋山涉水也是心甘情愿。或许,正是盲目,才使得爱弥足珍贵,瞻前顾后往往会失去许多许多,甚至包括去而不返的青春。正如蛹,虽有困死茧中的危机,可一旦走过这层考验,便可化身为蝶,破茧而出。

青年负剑赶到落梅山庄时又是四日后了。支持他屹立不倒的,不是仇恨,而是对他师妹爱。或者说是师兄对师妹不可推卸的责任,可是这种责任又何尝不是由爱所催生?

是冬末了。落梅山庄漫山遍野的梅花不会错过时令,已然竞相开放,争奇斗艳。青年没想到这里的梅花这样美,不禁想起阔别多日的铸剑山,和山上一望无尽的桃花,以及桃花下那个比鸟儿还要可爱的姑娘。

青年有伤在身,况且为抗剧毒已消耗大半内力,再没有先前的身手,绝对不敢在堂堂的落梅山庄造次。他只想去看看已从“娘家”归来、担负照顾公公重任的宗飞妍。只要看见她平安无事,一切负担,他都可以放下了。

落梅山庄比他想象的还要大,还要富丽,还要守卫森严。第一晚,他没能找到师妹的居所,第二晚亦如此。第三晚,就在他以为再次徒劳无功、怅然欲返的时候,突然瞥见一个身材魁梧的黑衣人从楼阁后闪身出现,步伐既轻且快,几乎就是“凌虚御空”,迅捷无比地“飘”到高墙下,然后“嗖”地一声跃了过去,消失与出现同样突然,而他肩上则扛着一个体态丰腴、身材曼妙的女子,隐然便是宗飞妍。青年不及细想,迈开双脚,紧紧追在后头。

青年的速度真是快捷,两旁的梅树急速后退,天上的月亮和星星似乎也在后退,但出乎他意料的是,那个黑衣人的轻功竟然比他还好!翻过两座山后,青年渐渐力不从心了,腹部的伤口也隐隐作痛,而那黑衣人却依然快如闪电,两人的间距越拉越长。奔到第五座山山顶的时候,黑衣人连同宗飞妍还是从他的视野里消失了。然而他并不放弃,仍不顾一切地朝前奔跑。

不知奔了多久,青年觉得自己的体力、呼吸、心跳甚至生命都在从自己的身体里慢慢流溢出来。就在他快要虚脱的时候,突然在一棵铁干虬枝的老梅树下,看见那张隐藏着黑色汹涌的绝望和悲苦的面容。他赶忙跑到宗飞妍身边检查她的气息。宗飞妍气息均匀,仅仅是昏死过去,青年心头稍宽。就在这时,藏在暗处的黑衣人突然出手,青年只觉得眼前花了一花便瘫倒下去。在他穴道未封之前,他脑中只来得及闪过两个字:好快。

黑衣人一脚把青年踢开,然后对着宗飞妍十分淫荡地笑。青年意识到接下来会发生的事情,明白灾难已经迫在眉睫,无奈穴道被封,任他如何努力,始终动弹不得。

黑衣人转过身来斜睥着青年,眼里尽是轻蔑,但青年的目光却丝毫没有放在这阴沉可怖的眼神上,而是黑衣人腰间的剑。虽然剑在鞘中,但仍能感受得到它摄人心魄的震撼力,带着一股君临天下的王者之风,相比之下,四周的梅花似乎都黯淡里下去。普天之下,有此等神力的剑,绝对绝对,只有无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