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的剑意突然大盛,宛如火炬发出了万道光芒,刺来的数十柄剑被冲腾的火舌瞬间吞噬,然后火舌继续扩张蔓延,把持剑者的身体扯得支离破碎。青年用力一跳,从众人头顶上面飞过,窜上屋顶,无数柄剑朝他身上招呼,都被炽热的剑光消融得无影无踪。
他站在屋顶,抬眼四顾,黑暗之中影影绰绰的尽是房屋,少说也有数百间。藏匿师妹的地方自然是绝对隐蔽,自己孑然一身,又受人围歼,想找到她,简直就是痴人说梦!举首眺望,但见夜空渺远,飞雪骤落,心中不禁一片寂然。
这座大屋足有四丈多高,在场的玄天门弟子无人有这么高的轻功修为,只能站在地上连声喝骂。
“站得那么高,是害怕了吗?”
“兀那王八,快快下来受死!”
“你到底是挽花派的还是落梅山庄的?说什么‘玄天门掳走了宗姑娘’,一派胡言!”
“你杀了我们近百个兄弟,定要你血债血偿!”
“你能将这么多人杀尽吗?不如自戕了痛快……”
…………
青年突然觉得手中的剑好沉,眼皮也好沉。如果不是为了寻找师妹,他真想躺下来好好睡上一觉!十年来,为了练成绝世剑法,他每一天都起早贪黑,把自己当作一部机器,从来没有觉得累过,而此刻,他竟然觉得累了。
正在这时,先前下逐杀令的男子和两个少年同时起跳,男子在上,少年在下,待一跃之势将尽时,男子正好踏在了两个少年的肩上,而后双足使力,借二跃之势,才终于跃上了屋顶。
男子刚刚站稳,立刻就挺剑杀来。青年的剑徒然又慢了下去,而且只守不攻,竟让那男子连攻三十招。众弟子不明就里,纷纷喝彩。
黑暗中男子无法看见,青年的眼神涣散而迷离。
然而很快又恢复成先前的空洞。想找师妹,先探玄天门;想探玄天门,先杀光这些碍手碍脚的废物!十年前,铸剑派不也惨遭过这样的涂炭么?那个时候,凶手为何不像他这样心生犹豫?为了报仇,为了找师妹,他还有什么是不肯做的?他这条命,早就不是自己的了!
他一剑将那男子拦腰劈成两截,然后跳入人群,全身心投入到杀戮之中。惨叫声连成乐章,他没有停下来;残臂断腿四处横飞,他也没有停下来。不知过了多久,他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沾染血污,活像一个噬血的魔兽。
北风正紧,似乎也在说:杀!杀!杀!
东方既白。玄天门折了千余人,而青年也早已筋疲力尽。大雪虽然止住了,但酷寒仍能让刚流出的血瞬间凝固。
不知为什么,青年突然想起途中那匹被活活累死的马。临死前,它也一定很想停下来休息休息,哪怕只是喘一口气,但作为马,它只能被人驱赶,没有选择的权力。或许在气绝的一瞬间,它是知足的。宁肯痛痛快快地死,不愿追追赶赶地活。
那么他呢?青年手里的剑,又徒然变得沉重。
而玄天门的弟子除了愤怒却没有丝毫的疲惫。玄天门一派弟子几千人,只用车轮战就足以把眼前的敌人碎尸万段了。而拼杀到现在,仍然有胆去围歼的都是门派精英高手,与夜里良莠不齐之况完全不可同日而语!青年的处境凶险至极,虽然依旧不断有玄天门的弟子倒下,可他自己的性命,其实也在弹指之间。
蓦地里一人高呼道:“统统给我住手!”声音高亢绵长,不绝如缕,内功修为较弱的弟子竟被这声大喝震得头昏脑胀,足见此人的内力深厚而纯正,造诣极高。围歼的弟子立刻住手,齐齐向后退了几步,但仍然将青年围在中心。而青年竟也被这喝声震慑住,不由得停了下来,持剑而立。
大喝的是个老者,一身青衫,鹤发童颜。身后站着一个虎背熊腰、唇阔口方的汉子和一个身材颀长、面容俊美的公子。
玄天门的弟子齐声道:“见过掌门!”只因大敌当前,未行叩拜之礼。那青衫老者见到这尸堆如山、血流成河的惨相,不禁气得浑身颤抖、眼圈发黑、双唇泛紫,哼地冷笑一声,恨恨道:“你们台面上跟老夫和解,说什么‘恐有误会’,暗地里却派人趁我离开之际屠我师门,好一招‘调虎离山’!”
这一席话老者是对身后的汉子和公子说的,但他的双眼却始终盯着青年,目射精光,竟灼得他脸颊微微泛痛。
汉子与公子大惊失色,张口欲言,却在老者突然向青年出手前只来得及喊出一声“卓掌门”。两人相视一眼,同时拔剑杀来。
这老者乃是玄天门的掌门人,名叫卓不凡。汉子名叫宗白,是挽花派大弟子,掌门宗天惟一的儿子,宗飞妍的大哥。而那翩翩公子,正是落梅山庄的少庄主,宗飞妍的丈夫,严长卿。宗天认定自己的女儿被玄天门掳了去,而卓不凡也痛恨挽花派平白无辜杀死自己最杰出的弟子白冠杰,两派连争数次,大打出手,关系彻底破裂。只因宗飞妍是落梅山庄的儿媳,宗天便亲写书函一封,派人交给落梅山庄庄主严天斫,欲联合两派之力,同上玄天门,强行将自己的女儿救出来。严天斫反复思量,恐其中另有蹊跷,遂同邀宗天与卓不凡上落梅山庄阐明前因后果以求和解。卓不凡不敢有违,硬着头皮去了,临行前吩咐弟子好生戒备,以防别人偷袭,是以青年前来夜探正中了他们的埋伏。然而在落梅山庄,卓不凡又和宗白冷战了一场,几乎动起手来,他见形势于己十分不利,无奈之下,为洗刷嫌疑,答应让落梅山庄和挽花派的人前来搜查,看已经失踪多日的宗飞妍到底在不在玄天门内,严长卿和宗白遂各带领门派弟子与卓不凡一同前来,却不想正好赶上这场惨绝人寰的杀戮。为避免误会,二人只好助卓不凡围歼这个神秘的青年。
青年的剑法本胜过卓不凡,但他此刻已经筋疲力尽,动起手来,只能与卓不凡勉强打个平手,再家上严长卿和宗白这两个一等一的高手,十招一过便现出败相。五十回合后,青年实在支撑不住,朝剑法稍弱的宗白猛刺几剑,拼着性命冲开了一个缺口,突围而逃。卓不凡怒喝一声“哪里跑”,紧跟其后,严、宗二人与众弟子随即追赶。
若论轻功,青年原本也胜卓不凡一筹,只因他气力不足,内力不济,渐渐地被卓不凡赶上。待青年跳到一座屋子的房顶时,卓不凡奋力一跳,已和青年近在咫尺,然后凌空出剑,砍向青年的脑袋,摆出了拼命的架势。青年出剑抵挡,却哪里知道,这一剑本就力道万钧,又兼下坠之势,简直就是无坚不摧!脚下一软,陷进屋中。卓不凡跟着跳下。
这是一间空屋,放什么都会很显眼,所以青年在落地前就看见角落里那个衣衫凌乱,昏迷不醒的女子,以及那张虽然已被岁月改变了许多,但仍旧能让自己眼睛酸涩的面孔。
他一眼就认出,那个女子,正是自己十年来一直念念不忘的小师妹!
青年全然不顾身侧的卓不凡。他一个箭步扑过去,两手抓住宗飞妍的肩膀拼命地摇动,却怎么也无法将自己最最牵挂的人唤醒。十年的离群索居本已让他口钝,这时又因为过于激动,更加话不成句,到最后只剩下“嗯嗯”的低吟,像极了哑巴沉抑的哼唧。
门砰地一声被人揣开,严长卿与宗白冲进空屋,也是一眼就看见衣衫凌乱、昏迷不醒的宗飞妍。二人一呆,随即转头朝卓不凡看去,却见他也是瞠目结舌,呆立当场。紧接着众弟子也赶了过来,看见这副情景躁动的人群立刻安静下来。蓦然青年起身,连人带剑一起刺向卓不凡。这个时候卓不凡仍在发呆,对这绝杀的一剑浑然不觉,而当他有所察觉时,这一剑已经贯胸而过。一代宗师卓不凡,当场气绝。
青年在众人的惊呼声中抽剑,负起宗飞妍向上一跳,从房顶上的缺口飞了出去。严、宗二人这才恍然大悟,立刻动身追赶。而玄天门的弟子见了这一幕,都忍不住想:“莫非真是我们掳人在先?白师兄真的……”又想:“她衣衫不整,恐怕在师门内也已被……”当下有人默然,有人摇头,有的跺脚,有人含泪长叹,个个心灰意冷,汗颜无地。更何况掌门在自己眼前毙命,焉不战意萎靡?故无一人再行追赶。
直追到玄天门的后院,严长卿与宗白才终于截住青年。青年抬手一剑,二人赶紧横剑抵挡,却觉得有一股无比浑厚强大的内力自剑尖排山倒海般涌来,邪恶中另带一份霸道与无情!而后胸口一闷,眼前一黑,先后晕死过去。
青年方欲走,身后又有一剑劈来,剑锋未至,便已剑意恣肆,剑气激荡,浩浩然似君临天下,充满了王者之风。青年心口一震——这一剑,是他想都没有想过的境界!饶是他反应迅速,赶忙侧身相避,剑气贴着他的面门险险擦过,但“王者”的霸气,却是不可抵挡的。青年觉得耳边似有千万面铜锣同时响起,轰然雷鸣,催心夺命,而后脑中大乱,瞬间就已分不清自己身在何处……
在昏迷前的一刹那,他心中闪过无比明晰的三个字,像鼓点般铿锵有力,又像十年前的那场桃花祭一样刻骨铭心——无尘剑。
五
青年醒后,发现自己正躺在一片荒无人迹的山野里。雪霁天晴,干冷干冷的。他站起来举目远望,但见天高地邈,四野茫茫,自己到底身在何方?呆立片刻,他又环顾四周,发现几步开外放着自己的剑和水食。青年虽然初涉江湖,但并不是傻瓜,更何况即使是傻瓜,看见这些东西,也能确信自己像一颗安静无知的棋子那样被人利用了。他血洗玄天门,手上握着几百条好手的冤魂和遗恨,又当众刺毙掌门卓不凡,这个门派,今后怕要一蹶不振了,这不正是手段高超的“借刀杀人”吗?或许,在背后摆布他的那个人,正是屠他师门的大仇人!想到这里他赶紧拾起地上的剑,紧紧握住剑柄,手指骨节上突出一片惨淡的白,了无生机的脸孔上闪过一丝狰狞。
青年风卷残云般地吃了所有水食,他早就饿得饥不择食了。而且直觉告诉他,那个人现在还不会下毒,因为他还有利用价值。吃饱喝足后,他在盒子底端看见一封信:
是处乃挽花派后庭。汝欲见师妹乎?挽花大院西厢素兰房。
他又忍不住颤抖起来。背后的那个操纵者到底想让他做什么?苦思良久,雪原中唯听寒鸦数声,谁来解答他的疑惑?
他默然坐下运功调息,觉得真气顺畅无比,内力已经恢复了,再看伤口,也已全部被人包扎好。他就那样坐着,任内息在体内走了一个又一个大周天,直到夜幕降临,才握剑朝挽花派走去,留给世界一个偏执而桀骜的背影。
爱,可以让人创造奇迹,也可以让人万劫不复。
素兰房里亮着一盏烛光,有让人心醉和向往的安宁与温馨,他捅破窗纸向里张望,严长卿正躺在榻上昏睡,脸色苍白,竟不见半点血色,似乎受了很重的内伤;宗飞妍背靠着榻,盯着烛光发呆,眉目间沉淀着很深很浓的憔悴与担忧。
他的心都要碎了。从小到大,他最不愿意看见的就是师妹难过的表情,有时为了完成师妹的小小心愿,他宁肯被师傅狠狠地责罚一顿。而现在,他的师妹这样憔悴,心中到底藏了多少委曲和悲痛呢?可他还能做什么?还能像儿时那样安慰她,想尽一切办法逗她开心吗?不能了,早就不能了。生命的轨迹从那一天开始分野,十年,仅仅十年,一切的一切都已沧海桑田。他们早就扎根在两个相互背离的世界里彼此拒绝。或许仍然有爱,但相互的背离注定他们要用爱来彼此伤害。青年的剑法足以令天地为之变色,但凭一柄剑,可以击倒横亘在两人之间的墙吗?可以吗?
半晌,宗飞妍幽幽地叹了口气,转身凝视丈夫病恹恹的面容,神色间尽是焦急、忧虑和心痛,黯然低唤了两声“卿哥”,随即抽泣起来。
青年的心已经汩汩地流血了。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绝望,深入毛发肌肤血液骨髓。他隐约记得,十六岁那年,有一次自己因荒废练剑而被师傅狠狠地鞭笞了一顿,她哭着喊着替自己求饶,声嘶力竭;别人给自己敷药的时候,她站在旁边抽噎,身体不停地哆嗦,小手儿紧紧地纂着衣角;半夜他被痛醒了,可当他看见师妹趴在自己的手臂上睡着了,脸上还有未干的泪痕时,他突然地就不痛了,一点儿都不痛了……那个时候,她也是用这种充满关怀与心痛的眼神看着自己,可现在,她把这个眼神给她的丈夫了。
是啊,她都已经身为人妻了,自己为什么还要来呢?即使师妹对自己仍有情愫,能抛弃丈夫跟儿时的玩伴远走高飞吗?她现在贵为挽花派的小姐和落梅山庄的儿媳,平素金枝玉叶、锦衣玉食,而他是什么?他又能算得上什么?他能给师妹这样舒适奢侈的生活吗?如果师妹跟了自己,势必风餐露宿,他怎能让心爱的师妹跟着自己颠沛流离?
他还要报仇吗?这仇还能报吗?仇报了,师妹可就成了家破人亡的孤女、丧夫失子的寡妇,一辈子遭人欺辱,受尽人间的折磨。这仇,还可以报吗?
唉,这十年来自己到底做了些什么?是练成了傲视天下的剑法么?还是练成了无与伦比的冷酷?
仇……空仇……不如,就这么算了吧?然后用自己冰冷的血,祭奠师傅师娘和师兄弟们尚未瞑目的亡灵……
可是……可是在自戕之前,他还想再跟他的师妹见一面,并且把十年前就已经准备好的礼物亲手送给她。
还记得十年前少年背回来的那包小玩意吗?这礼物正是其中之一。那些零零碎碎的小东西早遗落在岁月的履历中,像破碎的时间无法寻找与拼凑。但这件礼物他却一直留着,似乎穿越了无比漫长的时空通道后只为了将分野的人生轨迹重新弥合,或许这本身只是一种固执,但这种固执,等同于爱。
那是一个做工粗糙的发簪,顶端开着一朵小小的桃花,是当年他在路摊上看见后顺手牵来的。那是哪一年的哪一天了呢,铸剑山上桃花开得正艳,层层叠叠的花瓣攒在一起,柔和的粉色堆起满树的锦云。她出神地赏花,他出神地看她。黄昏时,她默默地说,春来也早,眼看桃花开过,梨花就谢了,蔷薇的性子最急,等中秋看了桂花,重阳赏了菊花,一年的花色也就尽了,冬天虽然还有梅花,但不免太过冷清了些……当时他就下定决心,总有一天,要送给师妹一朵不败的桃花。
巧的是,铸剑山上满眼是桃花,而落梅山庄则满眼是梅花,花色竟然不谋而合。这是上天吝啬的垂青还是命运隐讳的预言?
青年敲了敲窗,宗飞妍从恍惚中惊醒,问声是谁,他突然就不知该如何回答了。说我是你师哥吗?他还记得这个师哥吗?
宗飞妍起身开窗,然后就看见那张阴沉死气、毫无生机的脸孔,和那双空洞僵直、望而可怖的眼睛。她不由自主地连退几步,尖叫道:“鬼啊——鬼啊——”青年完全愣住了,可他的表情却没有丝毫变化。他怔怔地想,我是一个鬼,在师妹眼中,我是一个鬼……
尖叫声吵醒了卧榻的严长卿。他看见是青年,不禁大惊失色,挣扎着站起来,抓起桌子上的剑挡在宗飞妍身前,夫妻两人靠在一起简直就像一座坚固不摧的堡垒,纵是雷鸣电闪都无法介入。
青年心中又止不住一阵愁苦。都说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但个中苦涩,又有几人真正识得?
远处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想是宗飞妍的那声尖叫惊动了挽花派的弟子。青年不愿另生枝节,身体一窜闪进屋来,双手齐伸,分别点中二人的穴道,二人脑子一沉,昏死过去。青年赶紧负起宗飞妍,翻窗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