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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无尘剑殇(1)

郭 龙

少年轻轻拭了拭额前的汗珠,重新将背上的行李紧了紧,随后嘴角扬起可爱的弧度,绽放出快慰且自足的笑容。顺着山路,再过半天就能抵达师门了。威严的师傅,慈爱的师母,和善的师兄弟,还有师傅惟一的女儿、那个自己打小就偷偷喜欢的小师妹,再过半天,就都能见到了。“泥人,不倒翁,还有这个桃花发簪……看到这些小玩意儿,嘿嘿,小师妹保证开心得跟鸟儿一样。”少年嘴角又浮起一丝浅笑,带着些许青涩的甜蜜与患得患失,在晨曦的微光中弥散开来,甜美如幼童。

这座山巍峨峥嵘,高险无比,远远看去,宛如一柄倒转剑柄、直刺青天的利剑,令人望而生畏,正是名满江湖的“铸剑山”。

山得此名,只因山上的“铸剑派”。顾名思义,铸剑派以铸剑独步江湖,所铸利剑非金非玉,销铁如泥。得到铸剑派之剑乃武林中人共同的梦想,因为那是身份、名望与力量的象征,所以江湖中凡有名气者,都或明或暗地觊觎,甚至甘冒丧命的危险上山盗剑。然而铸剑派守卫极为森严,对盗剑者一律格杀,因此非正常途径流入江湖的剑屈指可数。

铸剑派现任掌门人宗万剑当真是才能卓越,全心研究铸剑三十年,竟然找到了铸造“灵剑”的方法。半年前,宗万剑召集全体门人宣布了此事,并起名“无尘”,取“濯天下之污秽,独收清澈”之意,又命少年和其他几个门派精英下山寻找“自然精华”,而他则亲自去铸剑山绝顶聚集天地灵气。五个月后,少年没打听到任何消息,正自忧心,忽然接到了师傅的亲笔书函,称灵剑已成,速回庆贺。少年马不停蹄地赶了回来,在这一天的清晨到达铸剑山脚下。

少年敲响红木大门的时候已是大日西沉。苍山如海,残阳把天穹一角染成血红。

“瘦猴儿,开门啦!”无人答应。

“瘦……哈哈!陈师弟,开门,我回来啦——”

还是没有人答应。少年觉得奇怪,伸手一推,二丈高的大门竟然呀地一声向后倾倒,摔在地上发出震耳欲聋的沉抑声响。

随后,少年惊呆了。

过道上满是残枝落叶,鸦屎鸟粪,还零星洒着已经泛黑的血!怎会这样?莫非……少年脑门一凉,一颗心不知沉到了什么地方。他怪叫一声冲进大门,奔过前庭,奔过别院,奔过后堂,一直奔到后院,像发了疯的野兽那样野蛮而又无助。他骤然加剧的心跳如鼓点般铿锵有力,而他浑浊的呼吸,像极了濒死之人发出的绝望呻吟,仿佛是对人世的叩问与声讨。

昔日整齐别致、花草相映的庭院早就狼藉不堪。师兄弟们的尸体横七竖八地躺着,连全尸都属少见,已经开始腐烂,师傅与师娘的尸体更是被糟蹋得残不忍睹。师傅血肉模糊、唇角尽裂,师娘双眼被挖、表情扭曲,二人死前所受的折磨与痛苦可见一斑。

少年瘫倒在地,咬住手掌呜咽起来,声似梦呓,低若游丝。不多时,鲜血便顺着唇角流下,坠落在地,一滴,两滴,像凌空盛开的诡异红花。

少年突然猛窜而起。他还没有看见他的小师妹宗飞妍!他张口大呼,奔前奔后,仍是没有找到。一瞬间他竟分不清自己是悲是喜。

当然,一起消失的,还有那柄刚刚铸就、名为“无尘”的灵剑。

富丽堂皇的殿堂到处充斥着尸臭。浓烈的血腥味让少年觉得分外恶心,腹中剧动犹胜翻江倒海,喉咙一甜,终于忍耐不住,秽物自口汹涌而出。

少年掘坑将师傅师娘,以及师兄弟们埋葬。此时正值仲春,桃花本应开得正艳,却不知为何,漫山遍野的桃花一起飘零而下,纷落如雨,盖住了这上百座新坟,浓墨重彩地点缀了他们的死亡,似乎在印证着生命的无常与善变。少年缓缓抽剑,在臂上清清楚楚地刻下“报仇”两个字。鲜血汩汩而流,触目惊心。

望着桃花,少年怔怔地想,这些艳丽不可方物的小精灵,还不及她可爱……

少年大哭一场。此后,他的双眸干涸了。

他仔细寻查每一个角落,意欲找到一些仇人的蛛丝马迹。皇天不负有心人,十天后,他终于瞥到一枚嵌入柱子的暗器。此暗器呈梅花状,栩栩如真,几片娇柔的嫩瓣姗姗可爱,细蕊尤其动人心魄,其毒性却是见血封喉——这是持江湖牛耳的落梅山庄独有的暗器。

天边的一抹血红,格外妩媚。

这一年,少年十七岁。

铸剑派惨遭灭门一事不胫而走,震惊了整个武林。人们为神剑尽殁深感惋惜的同时,却没想到,一个少年在这场浩劫里逃出升天,正在铸剑山绝顶发疯一般地练剑,不分昼夜,不惧寒暑。原来少年在整理师傅遗物时发现了一本剑谱,世人只知铸剑派以铸剑闻名遐迩,冠绝宇内,却不知其门中另有一套世代相传、天地为之变色的可怕剑法。只因修习此剑法极易迷魂失心,变成名副其实的“杀人机器”,创派伊始即有门规严禁修炼,由掌门亲自保管。然而少年身负血海深仇,他没有选择的余地,只能把诸多事端抛于脑后。

少年拼命地练剑,却要在夜里忍受噩梦的煎熬。起初,他梦见的是自己的师兄弟。他们个个五官糜烂,四肢不全,面目狰狞地扑上来,在他身上撕咬。即使在梦里,他也吓得几乎窒息。虽然他手中有剑,但他又怎么忍心向自己的师兄弟们出手?但终于有一天,他不再感到不忍与痛心了。他心无波澜地出剑,看着师兄弟们粉身碎骨。血肉横飞的一瞬间,他竟然有种酣畅淋漓的快感。

后来梦见的是自己的师傅与师娘。他们维持着死前的模样,把他绑在烧红的铁柱上,用只剩枯骨的手掐他的脖子,掏他的心肺,恐怖至极。少年很小的时候就死了父母,是师傅师娘收养了他。十几年来,他们一直对少年视如己出,而少年也一直把他们当作自己的亲生父母。这世上,还有谁比自己的爹娘更亲?然而,渐渐地,渐渐地,他连向师傅师娘出手都没有丝毫迟疑了。

再后来,他每次练剑,都能看见自己的师傅师娘和师兄弟。他们向他和善地笑,一如从前,他却能在他们惊愕、诧异、悲痛、绝望的眼神中闪电般出剑。虽然刺的是幻影,但和亲手杀死他们,又有什么区别?

再到后来,少年连自己是谁都忘了。这套剑法竟然可以洗去练剑者练剑初衷以外的一切意识!也好,人若无名,便可专心练剑。

少年的心越来越硬,血越来越冷,眼神也越来越冷漠,蛇般犀利,鳄般无情,狼般凶残。惟一不变的,却是左手臂上那触目惊心的“报仇”。它们就像一个吞噬理智与本性的魔鬼,在那一天悄然入驻他的内心,盘根错节,久而弥坚。

但仍有一个人让他梦萦魂牵,午夜时自记忆最深处悄悄复苏。朦胧中宗飞妍的脸美得如同翡翠染霜。她什么都不说,只是默默地看着他,眼神里有痛惜,有幽怨,也有责备。他害怕与她对视,但不论他如何努力如何挣扎,始终无法把目光移开。或许,这才是真正的噩梦。

这套剑法,名叫“玉碎”。

一转眼就是十年。他由当初的少年长成挺拔伟岸的青年。玉树临风,气宇轩昂。

玉碎剑法共分七层,前六层少年均以习得,只是修炼第七层需要灵剑相辅,可无尘剑十年前就已失踪,所以他最终无法抵达玉碎剑法第七层“剑心通明”的化境。

但青年有绝对的自信,凭自己今日的剑术造诣,即使大功未成,也已天下无敌。

是夜,青年在铸剑山绝顶独立良久,而后解剑乱舞,剑气纵横驰骋,大开大合,将地上的积雪激荡得满天飞舞,一如十年前飘零而落的桃花瓣。

清晨,青年负剑下山。大风飞扬,将他的衣袂吹得猎猎作响,声如裂帛。

青年马不停蹄,径直向落梅山庄赶去。他的目的很简单:报仇,夺剑,以及打探小师妹宗飞妍的下落。他曾经发过誓,要血洗落梅山庄,鸡犬不留。

“十年生死两茫茫。十年过去了,她如果还活着,也是日日夜夜想着自己的师兄,渴望他快些来救自己吧?”

青年独自一人坐在客栈的角落里饮茶,暗暗缅怀。

日子多想这杯中的清茶啊,那样的单调,那样的乏味,却只能一杯一杯地喝下去,无法停止。师傅师娘和师兄弟们早在他的记忆中覆灭,惟一念念不忘的就是至今下落不明的小师妹。他在心中不知默念了多少遍,即使碎尸万段,也要找到自己心中这最后的守望。

想到宗飞妍,他不禁看了一眼放在桌子上的剑。

而此时,客栈里的其他客官早已跑开,甚至连店小二都不知跑到了哪里。

没有人敢在挽花派和玄天门火并的现场逗留片刻。

除了落梅山庄,挽花派和玄天门是江湖中势力最大的两个门派,十年前便堪与铸剑派比权量力。自铸剑派覆灭以来,他们少了一个强劲的对手,更加紧壮大自己的羽翼,势力只增不减。两个门派都忌惮对方三分,几十年来虽无过厚的交情,却也一直相安无事。最近双方却结下了不能和解的梁子,每次见面,都要拼个你死我活方始罢休。这一日,两派中的几个好手在这家客栈偶遇,还没打过照面便已破口大骂,随即纷纷拔剑抽刀,厮斗起来。

但闻刀剑相击声叮当不绝,震人耳膜,足见双方的内力修为皆是不凡。拼斗中断断续续有人喝骂:

“玄天门的弟子行事向来光明磊落,怎会染指宗姑娘?”

“放你娘的屁!白冠杰平素在江湖上行侠仗义,落了一身美名,不想竟是沽名钓誉之徒,真是死有余辜!”

“哼!只凭几句片面之辞就害死了大师兄,玄天门迟早要血洗挽花派!”

“夸口!我们已经联合了落梅山庄,到时候打上你们的老巢,救出宗小姐。在如山的铁证面前,看你们如何狡辩!”

…………

正所谓“刀剑无眼”。两派火并,闹哄哄的,下手哪有准头?一个华服男子奋力挥刀,被对手剑气一带,偏了方向,径直砍向青年的脑袋。眼看青年就要死于非命,蓦地里青年伸出左手二指一夹,先前开山裂石的刀势居然立刻土崩瓦解!白晃晃的刀停在半空,任凭那华服男子如何用力,竟始终挣不开这两根手指,而青年的右手,兀自端起粗碗,将清茶缓缓送入口中。

这个时候,他在想九岁那年,自己和小师妹偷偷跑出师门,结果迷了路,在山野间共度了一夜……

一干人等不由地停了下来。没有人想到,这个一直坐在角落里的青年竟有如此神技!再细看他的容貌,但见剑眉斜飞入鬓,脸孔刀削斧砍般轮廓分明,宛如海岸线,的确英姿飒爽;然而眼神空洞,表情僵死,浑身散发出浓烈的死寂与晦暗,和行尸走肉几无二致。数十个好手一起打了个冷噤。

“宗姑娘是谁。”青年的声音也是一片死寂,毫无波澜,让人不寒而栗,又因为十年来一直寡言少语,听起来更显含糊难懂。

众人一怔,都不知如何是好。默然半晌,一个魁梧的汉子首先开口,却只来得及说出“阁下是”三个字就一命呜呼了。临死前,他只看到眼前白影一晃,而后喉间一凉,跟着便浑身软绵绵的使不出力气,意识随之消失。其他人见他出手快如鬼魅,一个个吓得丢心丧胆,脚底生了跟似的动弹不得,连逃跑都忘了。

“宗姑娘是谁。”

众人开始发抖。

“宗……宗姑娘是我们挽花派掌门的女儿,也是……落梅山庄少庄主的妻子。”

“芳名。”

“宗……宗……飞……飞妍。”

因练玉碎剑法,青年心中早就一片死寂,这时却也忍不住微微一颤。众人见他忽然间心神恍惚,周身破绽大开,正寻思下手,青年却在这雷鸣电闪的一瞬恢复如常。众人想到自己的性命仍然只在弹指之间,又是心惊,又是懊恼。

“她在哪里。”

“被关在玄天门。她被玄天门的大弟子白冠杰染指,后被掳走……我们已经杀了白冠杰为她报了仇。”说这话的,显然是挽花派的弟子。

“胡说!你……你血口喷人!”玄天门的弟子情急之下,纷纷呼喝,却连一个粗字都不敢讲。谁不怕这诡秘的青年相信了对方所述,来寻自己的晦气?众人不约而同地朝角落瞥了一眼,却惊讶地发现,青年已经没了踪影。

他们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就听到接连不断的惨呼声突然响起。他们赶紧抽刀拔剑,却在还没握稳兵器的时候,就十分不情愿地倒了下去。

弹指间,数十个好手尽殁于此。而他们的尸体,有的穿心,有的贯肺,有的眉间多了一点殷红,有的后脑裂开一条细缝,竟无一人死因相同。

青年却又飞回角落,缓缓饮下最后一杯清茶。

青年纵马赶往玄天门时,罡风北渡,天下起鹅毛大雪,碎玉流银,美不胜收。奔马疲惫已极,累死途中,青年弃马,莽苍踏雪行。

抵达玄天门的时候正值深夜。远远望去,黑暗中亮着几粒灯光,让人心中禁不住地泛起一缕温馨,惑得人心痒。十年来青年一直过着幽闭的生活,长期的与世隔绝教会他用怨恨养活自己,但心中那片最最柔软的地方,却是不论如何都改变不了的。看见这万丈黑暗中的一点光明,青年不禁心中一动,记忆似雨后的笋寸寸拔节,紧跟着他匆匆的脚步一路疾奔。曾几何时,他也拥有过这样的生活,和小师妹安静而无知地成长,却被那场突来的变故捏得支离破碎……

心是颤抖的。安宁的生活排斥他的同时,也被他以另一种更加绝望的方式排斥着,所以双方一直无法相互理解和原谅,只能用强烈的抗拒彼此折磨。

青年打破了这里的安宁。

他本打算在玄天门里细细查探一番,却没有想到,玄天门上上下下都已剑拔弩张,似乎知道他会到来,提前做好应战准备一样。虽然他剑法通神,但毕竟初历江湖,于世道人心、阴谋诡计全然不懂,无意中闯进了对手设下的陷阱。

黑暗中突然跳出三个人,一个字不说便挺剑刺来。这三人身手矫健,出招精准,显然是门派中的精英,但青年剑光一闪,他们立刻就变成了无惊无惧的死人。

青年知道自己的行踪已经暴露,正要隐遁,黑暗中又跳出五人与他拼斗。这五人的身手较前三人更强,青年出了七招才将他们杀尽,但这个时候,大批玄天门的弟子已经从四面八方潮水般涌来,他青年团团围住。

“果然不出掌门所料!”混乱中不知是谁高呼一句,而后众人同时喝骂,声势浩大,甚是惊人。

“你是什么人?是落梅山庄的还是挽花的?”“为什么平白无故杀我门人!”“说!否则乱剑把你砍成肉泥!”……

一干人等兀自喝骂,青年却始终不动声色。喝骂了一阵,见他并不回答,甚至连看都不看自己,简直就是对自己的蔑视,众人心中都甚为恼怒。但听一个四十多岁的男子压低声音说:“杀!”众人接到了命令,高呼狂啸着聚拢而来。

青年头都不抬。剑出。人落。

众人万万想不到青年有如此通神的剑法,不由地一惊,但随即想起自己的同门死于非命,立起同仇敌忾之心,更恃多无恐,疯狂地围歼起来。

青年的剑飞舞起来。好一场惊心动魄的杀戮。

当那颗头颅高高飞起的时候,青年突然心生诧异。那一日,他已经将客栈里的人杀尽了,绝不会有人可以先他之前赶回玄天门报信,那么今日夜探,怎会遇到这么多整装待战的弟子?更何况,宗飞妍分明是铸剑派掌门宗万剑的独生女儿,怎么成了挽花派的小姐,又怎么成了落梅山庄的儿媳妇?

思绪微微一乱,玉碎剑法的光芒立刻减弱了几分,围歼的玄天门弟子当即把握住这雷鸣电闪的一瞬,招招进逼,混乱中竟然刺伤了青年的左臂。

而青年却丝毫不予理会。他眼前晃荡的,脑里浮现的都是他的师妹宗飞妍的身影。在赶来的路上他也曾想到过,或许这个名叫宗飞妍的女子并不是自己念念不忘的师妹,只不过是个巧合,姓名相同罢了,但他仍然无法停下自己赶往玄天门的脚步。即便只剩下一丝希望,他也绝不会放弃。

“我还要救师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