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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母亲(2)

“不要讲了,我现在都看穿了。我到江家几十年,服侍了几辈人,真是忠心为主。我们大姑奶奶出嫁一定要我过去,我心里想,我长在江家,把我许配人,把田给我们种,我怎么好跑到罗家去吃饭。我是从来就把主子当好人的,可是我活到快七十岁了,才看穿他们,什么仁义道德,什么良心,老辈子是有的,不冤枉他们,这辈子的老爷们,可难讲得很。于大叔,你真不晓得我们家一本子经,我们三老爷平日在世,那个不来搅着玩,他手头松,拿银子当铜钱花,哼,亲兄弟还没有那么好,家里三四个烟灯还不够,一吃饭,总是好几桌。哼,人一死,鬼都不见一个。一来就是赖着要账,几天不走,茶饭款待,还要好鸦片膏,白吃不心痛,都是大瘾,人家一个孤孀,家里住些大伯叔子,象什么样子,还是做官人家!后来还是我要我们奶奶请一次客,把四老太爷请来,几个老太太请来,说了好些好话,现在才算安静,讲好了明年还账,族长做保。哼,我现在才算看透了,平日客客气气,有礼貌,对寡妇可就凶了。我不是爱说主子坏话,我在江家几十年,未必全无恩义,实在看见我们奶奶太可怜了……一点不厉害,话也不会说,把我们做下人的气死了。又不能替她上前……”

“我们这位姑奶奶,从小就不爱管闲事,只晓得陪老太爷吃酒下棋,在屋子里就绣花看书,对丫头都不大声说话的。三姑奶奶就不同多了。这回我们三姑老爷在任上把眼睛坏了,交卸的事,办了几个月,离京城远啦,都是我们三姑奶奶一手包办,大大小小又盘回来,骡马一大群,不能干哪行?做小姐的时候,就出了名的呢。”

“我见过的,我们奶奶出嫁,还是她送亲。噎,不错,口齿厉害多了。……”

“可是我们老爷在日就只喜欢这位小女儿,说三姑奶奶把银钱太看重了。实在银钱不看重也不成吵。”

“有钱的人就都把银钱看得重,还是我们靠肩膀吃饭的人,倒马马虎虎,有口粮落肚,就呼呼睡着了。”这是一个轿夫在插嘴。

幺妈又感慨的说了起来,因为她也有许多憋在肚皮里的不平,常常喜欢找地方发泄:

“我就看见他们乱花钱心里着急。我们三老爷,小的时候就是我带他,脾气我是摸得到的。你说他蠢,他又真聪明,小的时候,哪个不夸他,就是贪玩,可是十五岁就人了学,做了秀才,不算不争气。毛病就在只是那末想方法的花钱,还不是花在别人身上,不顾前,不顾后,你说劝他,他真不会听,我们到底是下人,不好讲话。搅着来玩的,吃吃喝喝的,都是兄弟、亲戚。要我们奶奶说几句,她又总不做声,来了十年,一不问田地,二不问家当,象做客一样,住一阵,看不过家里样子,吩咐轿子就回到娘家去了。到现在,晴天霹雳,才晓得完了啦。不瞒你说,只落二十几担田了,还背一身债。唉,不说她在梦里,就连我们也不知道,哪里晓得这样快……”

“哦,你们家里就到了这般田地么?我们姑奶奶从没有说过,我们从来不清楚这边的事,只看见她常常回来,不过以为两口子许有点小咭咭哝哝。”

“这个倒没有的,我们老屋那边,大老爷那边,是有些吵嘴,可是我们这两个主子都安静得很,一个是公子脾气,细事不管,一个是小姐脾气,百事不问。老爷么,成年在外面陪朋友玩耍,抽烟、吃酒。奶奶么,真是好性子,终日在上房看书,小声音说话,真是相敬如宾。不过江家这一支人,就因为他们人好,不理财,而是倒定了的。饭当然还有得一口吃,可是声势是难了。纵是小少爷能象他爷爷一样,二十岁就带蓝顶子,二十四岁就带红顶子,也还得二十年啦,我老头是望不到的了……”老头一边说一边摇头,又感慨的、象什么也无望的那末把旱烟管伸到灶孔里去找火。

灶上的那盏菜油灯,灯心已经短下去了,薄薄一层光,幽暗的照在这几个人脸上。几个老年的,做了一辈子奴隶,然而却是忠心的,他们的脸上都刻着很深的纹络,写明了他们几十年的生活的辛苦和心地的厚朴,而且还预示了死亡就在眼前,一切无希望。

几个坐得远一点的轿夫,把这家里的一些不幸的运气,听得有点倦了的时候,便又自己讲到一些流浪生活的事上去了。

“好久没有上津市去了。……”

“哈,挂牵那个叫做玉兰的么?那个丫头不好看……”

“喂,长岭岗的栏杆,你买了么?”

“买了,买了……”

“好处呢?”

“哼,不要讲了。什么鬼栏杆,我又不懂得,同卖杂货的李三儿逗了半天,才得那一卷,我从褡裢里象宝贝一样拿出来给她,妈那格×,还嫌不好,又是什么颜色不对,花样不对。真是,×他的,你又不是我娘,孝敬得还不好?我就也把眉毛一横,卷起栏杆就走,死猫一样,她就又软在你身上了……”

“哈……那婆娘是有一股子浪劲呢,伙计,要当心呀!……”

长庚听他们说得很有趣,可是和自己的主见总有点不合;他是一个佃农的儿子,虽说从小就到江家来,都还没有出过村子,至多也不过溜到场上赌点小钱,他用一般的最普遍的逻辑来给了他们的警告:

“我看还是少花点血汗钱,到嫂子那里去住住不好些么?俗话说得好,‘家花没有野花香,野花哪有家花长’呢!”

“哈,长庚哥,没有轿抬了,家花也不长呢!”

“年纪轻轻的,不老实,又不是爷们,学什么坏,趁着力气莽壮,落几个钱,老了也有下梢,未必就连家也不要?你们这辈人就这么不长进,我们老大老二也是这样,总不想挣钱,只可怜两个媳妇;我倒还好,主人总肯收留,一张嘴是不愁了的。”

“幺老妈妈!我们是不长进的,只是到底又花了几个钱?还不到别人的一点脚痂呢。流了一浪血汗,总也想快活一下,老婆又隔得远,一年难得回一趟,路边有野食,管他娘好不好,捡起来吃了再讲,有罪过也不多吧,横竖又不是什么黄花少女,……要挣钱,倒也难,你也不必骂你们老大老二,根本大家不缺这口子粮,就感谢天了。譬如你,不就苦了一世,到现在还是靠主子,怕你几根老骨头还得你们奶奶替你收拾呢。”

说得大家都笑了,幺老妈也只好笑着答应:

“你大哥倒厉害!我是命里注定奴才命,怎好和我打比?你们年轻人前程远大!”

灯里的油,干了下去,亮光就愈来愈暗,而哈欠也随着一些话语来到唇上了。

“好,大家睡了吧,于大叔那边客房开得有铺,被、褥都是干净的。长庚引轿夫到你房里,也有现成的铺。走了一天路,歇歇吧。明天杀三个鸡,不必去买肉了。乡下就只有小菜,再嘛,蛋。比不得你们城里。三老爷在日,家里人多,要东西还方便……怠慢了,不要见怪吧,不要拿到城里说笑话,说我们小气。我们奶奶是贤惠的,就只没人手,喊起来不灵。”

她一边说着话,一边撩起大袖子在灯上点了一个纸捻,纸捻上的油爆着小小的花。动着弯了的腰。一双没有裹小的脚,运着她慢慢的转了几个小院,到正屋去了。

“这屋里的总管家呢。一切都是她作主。说什么就得听什么,三奶奶也全听她呢。”

“怕我们姑奶奶没有她就不行了。”

“那是真的,家里出了事,才看出忠心来;她儿子就没有她有良心。我们请来的人都还好些。她们一家人才真是奴才呢。她和她男人都是太老爷买来的,替他们配亲,给嫁妆,给田地,添子添孙都送东西,象这样也算修到了。只要她不死,三奶奶还是有帮手呢。横竖三奶奶人好,一切好商量……”

“唉,可惜是个老妈……”

声音随着灯光灭了,在黑暗里便又响起了大声的鼻鼾。夜更显得沉寂。只有猫头鹰在树林子里“咻……咻……”的叫着。

老于一连在这里住了好几天,成天没有事,就带着小菡在大门外晒太阳,有时又背着她走到一些田陇上去,或是跑到对面山上去看砍柴,或是去找看牛娃儿玩。他虽说也是种田的出身,可是自从三十岁跟于家老太爷上任去就离开乡土了,长年都在一些城市中跑,住在高堂大屋里,却总没有矮茅屋里自由和舒服。这次来到灵灵坳,虽说是初冬了,乡村还是觉得惹人爱。小菡已经同他搅熟了,又爱说话,又爱东扯西扯的唱,所以他倒很快乐的住下了。轿夫们就闷的慌,好在主人不爱惜米酒,就天天喝醉了睡。一直等到第四天,大家才又抬着空轿子回去。因为三奶奶又病倒了。走的时候连老于也没有见着。只从幺老妈传出话来,吩咐转去问老爷们好,自己病的很,不晓得几时才能回来,替老太太磕头。这里小姐还乖,就是小少爷,乡里请不到好奶妈,又多病,城里能够找个好的,就送一个来。

天气渐渐的冷了。曼贞还是大半时候在床上,已经又转成疟疾了。长庚跑到三十里外去请大姑老爷。大姑老爷又赶到城里的观海老爷家去了,那边姨太太正生病。这罗家一家人都不懂规矩,势利,还是大姑奶奶吩咐了,他们才留长庚吃汤团。大姑奶奶是能干的人,绣花有名的好,又快,又会出花样,可是二十年的媳妇一做,被婆婆压倒了,丈夫管不牢,儿子媳妇也管不牢,在家里也是怄气时候多。她告诉长庚过几天会收拾东西回来住一阵。长庚听到这个消息,也就满意的走了。

马马虎虎由长庚在场上请了一个土郎中,糊糊涂涂吃了一点药,也就又慢慢的好了起来。这时大姑奶奶也回来了。

大老爷那边的大少奶奶因为平日同这个婶子特别讲得来,也顺路到这边来住几天,因为她刚从娘家来。一个人又带了一个小’广头,两个轿夫,所以这屋子就显得热闹了好些似的。

大姑奶奶同死去的三老爷长得很相象,有两个大眼睛,一个尖下巴,鼻子顶端正的。人瘦得很。脚小到只有二寸多,伶伶巧巧,端端正正,不是大户人家哪里能裹得出这样出色的脚。这位姑奶奶又是很会打扮的,所以虽说四十多一点了,穿得并不花哨,还是很好看的。不过这个弟媳妇并不能使她满意,尤其在发现了他们的可怜的家产之后,她把破家的罪恶都加在这做妻子的身上。而且她听了家里一些小话,也疑心弟媳的私蓄是在增多了。不过她懂得她是应该回家住住的,做着长姊的她,纵不看弟媳也应该看在那婴儿的面上,对这家做得仿佛关心点似的才象样。同时又隔远了儿子媳妇们的吵闹,清闲几天倒也是很好的。加之小菡又乖巧,会媚人,使个个人都爱她,譬如大姑奶奶问:“小菡!你是哪个的儿子?”她就会张大眼睛望着他姑母,鼓着小嘴笑着说:“我伯伯的儿子。”她是叫她伯伯的。

曼贞也已经起床了。在女人中,她是一个不爱说话的。生得并不怎样好看,却是端庄得很,又沉着,又大方,又和气,使人可亲,也使人可敬。她满肚子都是悲苦,一半为死去的丈夫,大半还是为怎样生活;有两个小孩子,拖着她,家产完了,伯伯叔叔都象狼一样的凶狠,爷爷们不做主,大家都在冷眼看她。有两个妯娌是好的,譬如二婆婆也是可怜她的,却不中用,帮不了她什么。靠娘家,父母都死了,哥哥也到云南去了,兄弟是能干的,可是小孩子多,而弟媳……靠人总不能。世界呢,又是一个势利的世界,过惯了好日子,一朝坍下来,真受苦。而且哪怕你穷,可是不能摆穷样子,否则都要骂你,要嘲笑你,门面要紧,亲戚又多,应酬又多,一年到头红白喜事就不知多少场,你有事别人来过的,不能不还礼,东西送多送少都是学问,不清楚弄错了,也是挨骂的。人来人往的款待,待慢了,鬼都不会上你的门,讲出去,难听得很,你也要求人的。比方大姑奶奶回家住几天,是自己人,家里又没人手,马虎点,讲起来也不要紧,可是大姑奶奶就不讲,’/头轿夫们的嘴也难免了。人要替别人着想是不会的。亲戚妯娌太多,’厂头老婆太多,都等着错处抓经呢,所以虽说只来了两个客,都是自己家里的,却也够忙了。上头有上头的款待,下头有下头的款待。而且大姑奶奶是有瘾的,大少奶奶偷着也喜欢这个,总要有好膏。吃烟的人又喜欢吃点心,于是不得不找长庚,长庚不得空,就请山那边的张大福到场上去买点心,还要泡上好的浓茶。连丫头们,一点也疏忽不得。幸好这屋里有一个幺妈,什么事都内行,都想得到,嘴也会说,别人要怪也怪不去。曼贞就把一切事都交把她。说靠人,就只这一个老妈妈可靠,可是只能把杂碎事交把她,而那支持着这一切的银钱事,却还悬在空空的,谁也没有把握。她忧愁着这些,还忧愁到许多更远的,只是纵是亲到自己的姑奶奶,她也觉得没有说的必要,因为她并不能给她什么帮助。她明白一切都得靠自己,而自己又软弱无能,她就不向别人说,不在别人面前流眼泪,只放在心上一人着急,所以总是病了又好,好了又病。有客人在家,倒也并不显得怎样落寞,她总是打着精神,从不用眼泪鼻涕来难为人的。

表面上日子过的还平安。不会忘记装香,秋蝉顺儿都记得,一天三次不要人喊,就会带着小菡去磕头的。茶水的事,秋蝉也很会侍候。几个太太们大半都在房子里、烟灯旁讲闲天。闲话的材料多的是:这房、那房,这家、那家,总有一些新闻。有时候讲厌了,大少奶奶就念一段善书。什么雷劈不孝媳妇,贞节女有好报哪,她们又要为这些事感叹半天。大姑奶奶是吃了做媳妇的亏的,她不敢埋怨死了的婆婆,却要常常讲到这些:

“现在家里规矩究竟松多了,就是于五妹也算可以,过这边来的时候妈已经去世了,叔婆伯婆总客气些。唉,我当日受的磨难真多,成天眼泪向肚里流,回来告诉妈,妈也没有法。放人家,千万别放给姑妈做媳妇,放给姑妈做媳妇是最苦的。现在我们那二位少奶奶,可就舒服,要一个孝顺的也没有,我想想菩萨总会有报应的,也就让她们算了。”

大少奶奶和曼贞也不知有多少做媳妇的委屈,都不便说出来,只好顺着她说。这位姑奶奶管媳妇不厉害,可是对娘家的人并不马虎。三个弟媳妇,她就没有一个满意的。尤其是头两房,大家都是面和心不和。

有时善书也听厌了,因为好些都是重复的,而且知道得太多了,于是大姑奶奶又说:

“五妹!还是你讲点故事吧,你看的那些什么外国女人的书。象从前你讲的一个什么从军的女人就好听。”

曼贞实在没有这个兴致,却也勉强的凑了一个,因为好些都忘记了。

小菡也常常跑到烟灯旁边来,大姑奶奶在灯上烧栗子给她吃。她喜欢玩那些玲珑的象牙小烟盒,她爹在日,她也总是在客厅里的炕上玩的。而且一当着曼贞不在面前,大少奶奶便问她:“小菡,你爹到哪里去了?”

“到东洋去了,要跟小菡买毛狗,买娃娃,买叫子,买花衣,爹喜欢小菡。”小菡便张着快乐的大眼笑着。

“是婆告诉她的。她一点也不挂牵。有时候她把这些还去问三奶奶,三奶奶忍不住就又哭,她吓了就也哭起来。她有时候聪明,有时候糊涂。”顺儿为她解释着。

“唉,真作孽……”

小菡又跟着丫头们悄悄的跑到好远去玩,采一些野菊花,也采一些野菌,玩了一会也就揉着丢了。又跑到灵灵溪去拣石子,大家衣袋里都兜了好些小巧的蛋样的石子。家里园子里的柑子已经结得很大了,有些在黄起来,她们就爬上树去摘了好多下来。味道还酸得很,吃一些,又糟蹋一些,小菡也酸得摆出一副苦脸,她们又跑到竹园里去玩。这片竹园虽说远没有老屋那边的大,却也占了二、三亩地,竹子又生得密,必好玩极了。几十只鸡也都在这里驰去骋来,用脚刨松那些有落叶的土地,找肥大的虫儿吃。有时黑儿也跟着跑来了,它一跑到鸡的面前,就连那些黑缎子毛的公鸡也叫着跑开了。顺儿和着大姑奶奶的秋菊,都是最顽皮的孩子,学着一些看牛娃儿抱着竹子溜了上去,还从这株树尖跳到另一株树尖去。秋蝉在底下骂着:

“跌死你这两个小鬼,看你婆晓得了不捶你我才信!捶死你不值,可不要连累我,你婆又得骂我没有看住你!还不快下来!秋菊,你看我要告诉大姑奶奶的!”

两个在树上的还尽笑,装着没有听见,老喊小菡看她们。后来怕秋蝉真的去告,才不高兴的溜了下来。秋蝉又带着她们到草园里去;今年的草少极了,只堆了两堆。新的,金黄色的稻草,在太阳底下晒着,真有说不出的一种使人高兴的香味。这里有几块大石磴,于是便又围着捡子儿,常常玩得忘记了,没有人去管小菡,小菡就一人走得很远,一个蚱蜢,或是几个蚂蚁,或是一群麻雀,同她玩得很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