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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母亲(3)

大少奶奶不敢在这里多住,只住了三天便要走了。走的头一天晚上特地又同三婶娘两人坐了半天,她说:

“三婶!一切只有看开些,幺叔那身子是早就有数了的,横竖都是命。我们亲房不多,你大侄儿也最和幺叔搅得来,他们小时在一块儿玩的,也从没有分过叔侄。就是我,算同三婶有缘,过这边来了,虽说没有同三婶几时好好住一向,到底大家心里都明白,谁在谁背后都是说好话儿的。我们那边的事,三婶也明白,你大侄儿是老实人,我们妈又不管事,儿子都是菩萨,只有嫌自己供奉得不周到。那两个飞天王,从前有爹在,还有一点儿顾忌,只敢偷着拿家里的东西去卖。现在可不同了!老二媳妇进了门,只希望会好点,谁知更坏了,哪一天两口子不吵架。老二媳妇也是没有什么家教的,一有了委屈就跑到妈面前哭,妈又没有法,就抓着你大侄儿骂,说是没有管教兄弟们,又抓着我来骂,弟媳妇不好,怎么怪得我?我们是妯娌,平班平大,看到她那么会哭会啼,连客气还来不及,深怕不小心碍着了她呢。所以,三婶,我说,我们俩的命也差不远,日子长着,怕我们那边不会生花样吗?明年老三也十六岁了,妈说要赶早把幺儿媳妇接进来,我是赞成的,我这话也只同你说,他们三弟兄还是早分早好,免得将来大家都饿饭,横竖做哥哥的管不了兄弟,还不如趁早分开,将来要是哪个完了,也有一块地方让他坐着吃总好些。可是妈总不愿意,我也说不出口。日后看吧,我要有三婶现在这样才算是运气呢……”

这些话并没有说过分,曼贞心里何尝不明白。大房里也是一塌糊涂,大老爷在日,几十年花天酒地,把弟弟们带坏,把子侄们带坏。大奶奶年轻的时候也不算不精明,可是做丈夫的更有计算,左劝右劝又买些顶精致的烟具,甜言蜜语,就把大奶奶也拖进去了。人一有了这个毛病就没有什么好说的了。大少爷叫宗铎,从小是和幺叔在一块念书的,后来又挨着他二叔住,二叔勤勤恳恳教他书,算是没有染到一些坏脾气。十二岁就跟着幺叔人了一趟场,明知是考不取的,因为听说是要废科举了,以后没有机会参加这样的盛典,很可惜,不如这时跟着幺叔去跑一趟,小孩子看看场面。所以虽是连秀才也没得着,倒没有人笑他。二少爷叫宗铮。三少爷叫宗锴。这两个少爷真是宝贝,论天分只有比他们大哥高,可是从小就失了管教,自由自在,十二三岁的时候就有本领偷了仓屋里的谷子卖,当着叔叔们,爷爷们又装成再也没有那么听话的样子,开始没有人肯信他们是坏孩子,后来慢慢竟出名了。但是也还是没有人管得下,后来二老爷又出门了,音信都没有,说是看破红尘做和尚去了,连自己的六岁的儿子宗铭,三岁的女儿都不要了,还说什么侄儿们,所以这两位少爷就连书也只是马马虎虎读的。曼贞是懂得大少奶奶的苦处的,却也只能安慰她:

“你真太会想事了,哪里就会到那步田地,宗铎人很好,你们又都年轻,有什么愁的,只要宗铎挣一把劲,就够了。爷田祖地是靠不住的,你看我们就是个榜样,你总比我强多了,我连个帮手都没有,我要是个男人,我一点也不会怕;就是象现在我也还懒得去想,池塘边洗藕,吃一节洗一节,到哪里说哪里,事情哪里就会正如你想的呢?”

泥菩萨劝土菩萨,两人互相安慰了一阵,才各自睡了,却都又挑起了许多心事,都没有好好的睡觉。第二天吃过早饭大少奶奶就坐轿子走了。大姑奶奶还要她回去商量一下,最好她能到这边来过“新”年,陪陪三婶娘,她也答应了,只要她婆婆肯,她是最愿意没有的了。

家里少了一个人,就象冷清了好多,幸好大姑奶奶还住在这里,大姑奶奶又是一个有趣味的人。武陵城里又来过人,又送了一个奶妈来,奶也不见得好,就两个人奶一个。天气又渐渐冷了,房子里生了火,有了火就又热闹些,大姑奶奶又打发人回去拿了小毛衣来,正打算还住一阵,家里的媳妇却正在这时打发人来接了。这天她刚刚吃完饭,还在喝茶,从厨房走来的幺妈就说道:

“大姑奶奶家的毛头来了,是大少奶奶差来的,一定要请大姑奶奶回去,小姐也带了信来,说是一定要接回去才好。”

曼贞赶快接着说:

“什么事,这么急?前几天回去拿衣,就说还要住一阵,好容易回来住住,总是她们催,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伯伯就还是打发毛头回去,住到你侄儿的百天吧。”

“是这样的,住在家里象多了我似的,躲在外边住几天,又嫌我享清福了,我就是这么一条命!幺妈!你叫毛头来!看看再说吧!”

毛头急急忙忙跟着走了进来,替两位太太请了安,问了好,才结结巴巴的说道:

“接奶奶回去。”

“有什么事吗?”

毛头望了三奶奶一眼,才答道:

“是的,昨晚上家里打坏了人,大少爷吃了一点酒,把交租来的人打坏了。”

“那有什么大不了,哪一年不是同他们搅不清。要打人就得有办法,我又不是郎中先生,我回去有什么用!告诉他们喊他家里人来抬回去,未必就打的动不得了!大少爷又不是行伍出身,有什么慌的?”大姑奶奶经验很多的,当然不会一下就被这消息吓着。

“是,打得是有点厉害,是张伯祥的老子,上年纪了。他的儿子媳妇孙子一清早就都赶来了,哭哭啼啼,大少爷不管,骑马进城去了,家里没有人做主,老爷还在观海老爷家里,怕那边不肯放回,所以大少奶奶一定要请你老人家回去一趟。”

张伯祥的老子总有六十岁了,他家替罗家种田总也有六十年了,是他们祖父手里就种起的,素来是很好的。这几年他们因为死了一个儿子,有些活就忙不过来,儿女又多,就只好欠租了,年年总是缠不清,总是把老头子搡来说好话。罗家还不是那种十分横蛮不讲理的人家,看在老头子的面上,好好歹歹也就让了他们一些。这年不知怎么却弄翻脸了,年老人吃了那么大的亏,到底也不知道打成什么样子了。大姑奶奶一听是张伯祥的老子,也吃了一惊,却只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说道:

“已经打了就算了,喊他们抬回去。叫张伯祥懂事一点,他摸摸良心,待他们只有太好了的,少爷们吃了酒,失了手,脾气是有的,难道还要少爷们替他陪不是吗?我这几天不得回来,年里头再叫张伯祥来一次,我有话同他说。罗家坪上的药铺里,要他们去拿草药,说是我们家要的。听清楚没有?就是这样。”

毛头还想说什么,又不敢,只好退下去了。

曼贞心里很难过,张伯祥的老子,她看见过一次的,真是一个忠厚可怜的老头子。但是她也不好说什么,在这些家里吃醉了酒打人,并不算作新闻,象梅花桥的三爷爷那里,每年还不知道打多少人,厅子里还设得有公堂呢。这时大姑奶奶才又叹气道:

“五妹,你看我怎么能离开家,真是无法五天,张伯祥的老子那么大一把年纪,怎么就好动手打,一定打得很重。我们不是刻薄人家,书香子弟,讲出去还好听?并不是怕张伯祥,他自然不敢怎样,只是名气不好,还以为我们为一两担谷,来打伤老人。媳妇们真笨极了。我还是得回去看一看,叫他们预备轿子,我去吃两口吧。”

吃烟的时候,大姑奶奶又唠唠叨叨的骂儿子媳妇们。曼贞又留她,她一定不放心,所以匆匆忙忙就清理好东西,回去了。

后来听说张伯祥的老子因为人老了,腰上吃了一门杠,虽说不顶重,却受不了,当时就吐了血,第三天抬回去,第四天就死了。罗家给了他们三十吊钱也就算了。张伯祥为这三十吊钱还磕了头,道了谢呢。怨恨也有的,却只埋在心上,总有一天要爆发的吧!

家里的客人刚走,正好休息一下了,谁知那婴儿却很厉害的又病了,是出天花,真是把一屋人都骇死了。曼贞几乎有十天没有睡过,一颗心成天都是紧紧的,空空的,不知怎么样才好,幺妈说应该这样,她就这样,说应该那样,她就那样,请了一个医生住在家里,才算找到一个作主的、可以相信的人了。这个医生是死去的三老爷的一个老朋友,常常住在这里看病的,小菡喊他汤伯伯,从前也是多半只有小菡陪他,现在还是小菡来陪他。他过足了瘾的时候,就告小菡一些聊斋上的故事,把一个小孩听得大张起眼睛动也不敢动。他又告小菡一些短诗,所以小菡便成天唱着:“打起黄莺儿,莫叫枝上啼……”

好容易才脱出了危险,婴儿瘦得非常可怕,只剩一点点无力的软皮铺在一些嫩的、看来欲碎的小骨头上,本来又不是足月的小孩,头发也没有,脑上的脉管在皮肤底下一下一下的动着,看见使人心痛。偏偏两个奶妈这时奶都稀少下来。幺妈很心痛的每天替她们杀鸡吃,也没有用。饿着的婴儿,便成天哭着。这样的劳瘁,这样的情境,于是曼贞也病下来了。发烧,七八天都只知道昏昏沉沉的睡,人也认不清,满嘴不时说一些胡话。一到了晚上,家里就更显得怕人,小菡在炕上睡着了,医生还躺在灯盘这边看一本《阅微草堂笔记》。幺妈就轻手轻脚走了进来,站在炕沿边,低低的说道:

“汤老爷,我们奶奶还是那样子,请再去看看脉吧。你老人家看,不怕吧?她是去不得的,可怜这两个小的。你老人家再吸一口去也好,精神好点,唉……”

医生是宽慰她们的,也的确是细心的,每回去看脉时走过堂屋,都看到那死去的朋友的遗像,他也不禁有一阵凄凉之感,当然下药是更谨慎了。

“好,就再去看看吧,不要紧的,就是来头凶得很。你放心,包在我身上好了。”

他们擎着一个六方的小纸灯笼,两人摸摸索索从前厅走到堂屋来。堂屋里在长明灯的薄弱灯光下阴惨惨的一片灰白。屋子里也是一样,虽说在一盏小的茶油灯之外,又加了一支半斤重的蜡烛,而那一些寂寞的家具,却仍然不能有一点生气,厚的髹漆上,一闪一闪的映着跳动的光,和着病人的颤栗的无知的呻吟。婴儿在隔壁屋子里也叫起来了,是什么东西在梦里也给了他惊骇吗?

又重新写了药方,连夜赶着煎了。幺妈的二儿子也住过来了。幺妈家的隔壁的一个妇人也赶来了,还带着她的八个月的女儿。奶妈们拿米汤稀饭、糕喂她。她拿她的奶喂这瘦小的婴儿。小菡每天被幺妈逼着替死去的父亲叩头,替爷爷、祖先叩头,替天地灶神菩萨叩头。幺妈又亲自上二十里外的一个观音庵求了水,许了愿心,病人终究到年边也就慢慢转变了。病一转弯,希望便又来到了。小菡每天当她妈稍微好一点的时候,就要到榻板上玩一会儿,环境使得她成了一个懂事的孩子,唱一点刚学会的短诗,又唱一大段山歌,零零碎碎又学一点故事,那些充满了怪诞恐怖的故事。在丫头们、幺妈们的指示之下,她懂得了她是应该取悦于妈的,要亲热她,却不能闹了她,当妈厌了或是倦了的时候,她该离开这间房,到汤伯伯那里去,或是躲在后房里,或是跟幺妈上厨房去玩。婴儿也稍稍养得好了一点。薄薄的有了一点点肉,也常常在把他喂饱之后,便抱到床边来一会儿。他也居然懂得望着那倚在床头悄然出神的母亲,微微的露出了寂寞的笑。他也象他姊姊一样有一双大而圆、灵活而清澈的静静的望过来的眸子。这是死去的父亲的眼睛呵!这些温柔的慰藉,慰藉了那个做母亲的脆弱的、伤感的心情,人事的一些小小纠烦,又把这走到死境去的母亲拖回来了。唉,你这个可怜的小东西呵,你这个一生下来就没有父亲的小东西,你是这么孤零,世界是这么强暴,但是,小东西呵,傍着你的母亲,不要怕,她一定要保护你,使你强大起来的呵!于是她喊奶妈们在床面前,生大了火炉,很舒适的替婴儿洗澡。因为她知道他的洗澡是太稀少了。她又叫丫头们替小菡也换了衣服。她还不能起床时,便又一桩一桩的为这些事忙着了,这些使她温柔的琐碎的忙碌。

汤伯伯便更清闲而寂寞了,小菡现在不能成天陪着他。他也很快乐,他的确没有疏忽过,他为亡友而觉得很安心。他留下了两张药方,就回家过年去了。

这里,这灵灵坳在悲伤中支持着,度过了这一个怕人的冬天。北风在瓦上叫,雪光瞪眼映着那死色的、凉透了的空阔的堂屋。度过了许多长长的冬夜,度过了许多讨债的难关。而也随着阳光,随着风,随着山上的小草,随着鸟儿的啾啾,溪水的7白泊而一同走到春天来了。春天的忙迫更多。可是春天会带来勇气给这些在窘苦中的人的。

2

曼贞家里是象许多人家一样,大半田地都是租给细户们的,但是为了乡居的方便,为了家里闲空的佣人们,为了农家的趣味,总是留了大门外最靠近家的几石田自己种。在往年,因为人手多,种得多些,到这一年,就只剩长庚一个人了,就只预备种一石来田,其余的分给别的佃户了。虽说只剩了长庚一人,他仍旧是一样的高兴。每到天快要亮了的时候,清凉的晨风,便悄然走到他的小屋,于是他醒了。他吹着口哨,披起短棉衣,走到厨房,灶上还有灶马在打架,他开了侧门,便在石坝上走了起来。鱼肚白的天空,变幻着千种的云团,青色的、紫色的、黄色的、红色的、金色的,而太阳在山的那方升起来了。后园子的鸡都高兴的叫着。于是长庚朝屋外走去,一条狗悄悄的随着他,又一条随在更后面。风送来什么香味呀,是春的气息呀,是那带了露水的潮湿的泥土的气味呀。多么惬意的空气呵!春天的早晨是冷的,但是他没有觉得,地下的泥土是湿的,他也没有觉得。他一亩一亩的绕着田垄走去,土地是苏醒了呢。那上面已经在转了颜色,有紫云英的芽了吧。于是他便又想着那紫色的小花开满山地的时候的景色。太阳会照在那上面,有小蜂来徘徊。而他呢,他便学着他父亲,坐在那高坡的地方,环望着周遭,那远远近近的紫色的海,敞着胸前的纽扣,燃着刚刚学会的旱烟管,悠然的凝视着,而且想着:动起手来吧!实际,他不能再休息了,一天要比一天忙,要辛苦起来了。但是这样的忙是有结果的,当他站在禾地上扳着稻穗的时候,那金色的谷粒撒到桶里去,当他一石一石的从田里往家里挑的时候,心中是多么的高兴呵!幺妈总是用花布包着头,站在路口边来欢迎他,安慰他,她还会倒一大碗凉茶给他。虽说这些谷子并不是他的,而是他的主人,他称着老爷的,但是谁能说这田地、这谷子不是他的呢?只有他爱它,象对一个自己的亲生子,那么朝夕不离。他耕着它,他站在它里面,它用温柔的湿的泥水浸在他的脚上,他在梦里还不忘记要它受营养。他收获了,挑到老爷的仓里去,而老爷们并不爱它。当它变成了米,在大锅中沸着时,喷出不可形容的香味,只有他才会在心中发笑;或是当它又运走时,被主人卖去还债时,也只有他是何等的懊丧呵!他是一个佃农的儿子,又做了长工,他从小就在土地中生长,没有经过天干水涨。而雇主又是宽仁的,所以他倒是一个乐天安命、肯卖力气的青年伙子。

幺妈也象恢复到了青年,她不停的四处穿走,她分配每一个人做一些什么事,连极小的事她也不会忘记。她的二儿子回去了,可是她的小外孙又来了。因为他已会看牛了,他还可以做一些其他的事。她在每天晚上,当一家人都睡去了的时候,她便要悄悄的站在曼贞的背后。她会说:

“奶奶!我说,我们今年多孵它一点鸡吧,不要象往年糊糊涂涂糟蹋了,挑到城里去,说要卖二百多钱一只呢。就是蛋也五钱一只。”

曼贞望着她笑笑,她不答应她,她从来不会想到她们应该要贩鸡的。她知道她的好心,却以为办不到。

但是她还要说下去:

“不只要多孵一两百个鸡,就是猪仔也要多养些,剩饭、剩菜,泼了也罪过,家里糠也现成的,现在老头又没有事,到秋天也是笔大进账呢。奶奶别看不起,现在不比往日,总要盘盘算算过日子,有些空架子,就正好收起来,少些应酬,就少些开支,要排场要热闹,日子在后边,只要小少爷争气,还愁没有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