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夫把我和谢瓦斯季扬诺夫拉到一条大街,广播电台就设在这里的一座大楼里。
看来,争夺这座楼的战斗刚刚结束,路障还没有撤掉。几个穿着黑色军服的德国兵的尸体丢在柏油马路上。大门里面是起义者的遗体,上面盖着国旗。我们脚下的子弹壳哗啦哗啦地响着。马路上的子弹壳足足有一层。
大夫没有带我们走正门(正门从里边布置了障碍物),而是从旁边走进院子,走到地下室。那是防空洞吗?不,那是参谋部。入口处架着机枪,几个穿着浅黄色制服的哨兵站在那里。他们惊奇地、目不转睛地盯着我们,也没有向我们要通行证,直接把我们推向门旁放着机器的地方。屋里一些疲惫不堪的、满脸胡须的人们向我们奔来,搂住我们的脖子,拥抱我们,握我们的手。他们仍然斗志高昂。是啊,他们终于捍卫住了自己的电台,没有让德军冲进来,没有让他们“掐断起义者的声音”。
我了解到,正是从这个地下室里,起义军司令部向苏联老大哥,向红军,向斯大林元帅发出了急迫的呼救。
我向他们解释,我正好需要使用他们的电台,以便向我们方面军司令部作汇报。“中校先生,您有什么事?”突然,一个捷克人操着纯正的俄语问我。“您讲俄语吗?”我带着几分警觉的神情问。
“我是俄罗斯人。我姓奇利科夫。叶甫盖尼·叶甫盖尼耶维奇·奇利科夫。”“奇利科夫?请问,您是不是作家叶甫盖尼·奇利科夫的儿子呀?”
“怎么,你们还记得我的父亲?”他满心欢喜地问,“我是无线电工程师。我可以为您帮忙。电台可以使用。莫非您读过叶甫盖尼·奇利科夫的著作?……您用明码还是密码?”
“用什么密码?我们在太空中没有什么不便说的。战争已经结束了。”
“噢,我们这里还在打呀。我的两个朋友刚才牺牲了。您看到他们的遗体了吧?”我坐到了话筒前。我不管什么军规军纪的,让我们的话务员记录我口述的关于布拉格形势的报告。起义军官画的那张地图就摆在我的面前。那位招人喜欢的侨民作家的儿子(他是瘸子)在一旁为我帮忙,帮我纠正讲得不准确的捷克地名。我请求我们的收报员将记录稿立即交给“老二”(这是我们方面军参谋长的代号)---彼得罗夫将军。然后,我又向莫斯科的《真理报》口述一篇相当长的通讯,讲述这个城市正在进行战斗的情形。就这样,我又打出一炮,打出第二次世界大战中的最后一发新闻炮!
狡猾的克鲁申斯基是偷偷摸摸地随坦克兵走的,现在正坐着列柳申科的坦克向布拉格进发呢,而我的大作(如果走运的话),很快就要放到加拉克季昂诺夫将军的面前。我轻松自如地口述着,在我的眼前,除了话筒之外,就是我要讲述的起义军的画面。这时,身后一阵喧闹。口号声,欢呼声。
“中校先生,我建议您在您的通讯后面再加上-句:苏联坦克已从克鲁舍维茨方向开进了布拉格。市民们手捧鲜花,热烈地欢迎他们。”
我回头一看,这是叶甫盖尼·叶甫盖尼耶维奇·奇利科夫。他站在那儿,一手拄着拐棍,正咧着大嘴笑呢。原来,这个电台刚刚收到这个好消息。不错,很漂亮的一句话,很贴题。我又补充了这句话,对抄收这篇文章的人表示感谢。
“请转告莫斯科,这是第一部分。通讯的后半部分,我在十六点整发出。”
胜利的一天。奇迹的一天。我觉得,这一天是应该产生奇迹的。谢瓦斯季扬诺夫一直惦念着他那架飞机。起义军的大夫又开着用沼气发动的老破车把他送到飞机降落的索科尔斯基体育场去。
我呢,在两个武装战士的陪同下,来到了瓦茨拉夫广场。这里是另一派景象。我们的坦克沿着四面宽阔的街道向前行驶,小心翼翼地穿过人群,好似一队憨厚的大象。坐在坦克外面的战士,满身尘土,腼腆地笑着。一束束鲜花,一包包香烟,一个个花环,从人群中向他们飞去。有一个穿着民族服装的姑娘,机灵地爬到坦克上,站在那里。她的姿势就像德拉克洽瓦画的自由女神一样。坦克兵用手小心地扶着她,生怕弄脏她那身花衣裳。
广场上,有一座威武的大马的雕塑。就在这里,我见到了谢尔盖·克鲁申斯基:这可真是一次奇遇呀。他戴着坦克帽,身上的军服已落满了尘土。人们拿着亲笔署名的明信片从四面八方递给他。他左顾右盼,应接不暇,把收到的东西分发给车上的人。他是随同列柳申科的先头部队到达这里的。
他正忙着应酬这群欢呼雀跃、感激涕零的人。“怎么,您也在这儿?”
“没有想到吧?您以为我要落在您的后边了吧?”
我们拥抱,亲吻。我们设法从人群中挤出去,但这并非容易。每前进一步,都有人把我们拦住,拥抱我们,亲吻我们。在博物馆大楼前,有一位上了年纪的先生拦住我们,死也不放。他手里拿着一个水晶玻璃瓶和一个小酒杯。他要求我们---苏联的军官,一定要尝尝他的美酒。他本人也当过兵,第一次世界大战时到过俄国,俄国话还记得。他的酒与众不同。原来,六年以前,当希特勒匪徒占领布拉格之后,他就将装满酒的瓶子埋在地下,并且发誓:不从德国鬼子手中解放自己的首都,决不去动这瓶酒。现在是时候了。他突然操着西伯利亚的方言说道:“请尝尝吧。”我们没有让他多费口舌,况且这又是埋了六年之久的陈酒,大概值得品尝品尝。我们一边喝,一边听着他讲:
“向红军致敬!……向布拉格致敬!”
好,我们喝下第二杯,第三杯。我们同这位老战土告别,对他表示感谢,然后又继续往外挤。我们又遇见了一个人,这真是做梦也想不到的事。
在瓦茨拉夫广场的一角,在一家华丽的商店旁,我们碰到了一个已上了年纪的妇女。她个子不高,一头鬈发,圆圆的脸蛋儿很是招人喜爱。她那身民族服装,在人群中非常显眼。她头上是一顶花边小硬帽,四周露出令人喜欢的鬈发,上衣绣着艳丽的花朵,下身是比较短的百褶裙,脚上穿着花格袜子。这个女人,看起来好像是《被出卖的未婚妻》中的那位可爱的女人。她的双手提着一个小篮子,篮子上边盖着一小块餐巾,里边装着一个大罐子和几个杯子。那个女人一下子挡住了我们的去路。她一边指着篮子中的罐子,一边用好听的捷克音讲着俄语:
“军官先生们,请多少尝一尝我的李子露酒吧。”
我们俩面面相觑。自从斯洛伐克起义以来,李子露酒给我们留下了美好的印象。可是,当地的钞票,我们身上自然是没有的。那个女人明白了我们左右为难的处境。
“不,不,你们是我们的人,是我的客人!我想慰劳慰劳你们。”
我们喝过那位老战士的六年陈酒之后,已是精神抖擞了。咳,怎么好谢绝这位妇女的好意呢?我们端起来就喝,为胜利而喝,为布拉格而喝,当然也为这位可爱的女主人而喝。克鲁申斯基想起了记者的职责,赶快去掏笔记本。自打斯洛伐克起义以来,他还记得几句斯洛伐克话。于是他问道:
“太太,请问您贵姓?”“玛耶罗娃。”她微笑着回答。
“您是不是那位写过长篇小说《汽笛》的玛丽娅·玛耶罗娃的亲属呀?”
“我就是玛丽娅·玛耶罗娃……您知道我的那部小说?”
不言而喻,我们也通报了自己的姓名。她说,敌人占领前,读过《真理报》和《共青团真理报》,并到过莫斯科,与我们的出版社打过交道。
在瓦茨拉夫广场上,在这样的时日,竟然与我们的文学家同行邂逅相遇了!这是我们根本想不到的事情。她请我们到她家去坐一坐,吃顿饭。为了招待我们,她甚至不惜把家中唯一的一只母鸡杀掉。据她说,这只鸡是她的好朋友,给她下蛋吃的。说老实话,我们是多么想吃点儿东西呀!从清早到现在,我是什么也未进肚。随身携带的那份干粮,还留在飞机里呢。可是,克鲁申斯基已急如星火了。每当他手头有了精彩的材料,而这材料还没有写成文章、没有发到编辑部之前,他总是坐立不安的。工作先于一切!于是我们和玛耶罗娃举杯告别,为在布拉格或者在莫斯科重逢而干杯。我们分手时已成了好朋友。我们匆匆跑到布拉格电台,口述尚未成文,但已打好腹稿的所见所闻。
我对着麦克风都喊了些什么,我已记不清了。我耳闻目睹的一切,再加上喝下的几杯酒,头脑里已成了一锅粥。我记得清楚的是,我口授时轻松自如,心里有一种不可名状的快感……我真有点惴惴不安,生怕我在《真理报》的那位首长---严峻、墨守成规、把真实性放在首位的加拉克季昂诺夫将军批评我。我回到司令部后,就到电报站去了,心惊肉跳地读着我发回来的电报。读着读着,我感到惊喜交集:我在布拉格口述的那篇通讯,内容是那么准确,那么井井有条。这是我在第二次世界大战最后一个战场上写成的最后一篇通讯,就连平时感到不大顺手的标点符号,也没有遗漏。我那最后一篇通讯,就是这样写成的。
报道评析
讴歌英雄,直面战争
这篇报道坚持传媒如实提供信息的责任,即真实无误、准确地反映出二战结束的背景、环境、过程、细节、人物语言等,事件描写真实可靠,同时所反映的事实在整体概括、评价、分析方面又都非常符合客观实际,可以说是二战胜利那个时代,人们渴望胜利的象征。报道通过对二战结束第二次世界大战最后一个战场的叙述,展示了一条清晰的轨迹:从讴歌战争胜利、讴歌战斗英雄,到直面战争,真切地表达了刚刚结束战争的人们的喜悦心情。
整篇报道洋溢着强烈的快乐与兴奋之情。记者喜不自禁地说:“虽有余战,但总体形势已经明显。面对侵略者的失败,每一个热血的人都会轻快起来。‘下边的人群见到了它,正在热情地欢呼,向我们招手,向我们喊叫。快点着陆吧,我都急死了!’甚至飞机降落时螺旋桨被打碎了,也没在意。”正因于此,记者第一次流下了幸福的泪水,并坐着飞机第一个赶往布拉格前线,首先向司令部和报社发回胜利前的最新情况。
记者在报道中记述了自己在狂欢的大街上先喝了老战士送上的六年的陈酒后,再饮文学家同行大姐递上的李子露酒的情景。由于对战争结束、和平降临的兴奋与狂喜,虽然酒醉,然而脑子清醒,真情流露、真实场景再现,以至于,连记者自己都感到不可思议,饮酒后写成的通讯,“内容是那么准确,那么井井有条”,竟连“平时感到不大顺手的标点符号,也没有遗漏”。久违的胜利带来战地报道的奇迹!
这样,整篇报道朴实真挚、一气呵成,洋溢着欢乐之情。从“一束束鲜花,一包包香烟,一个个花环,从人群中向他们飞去”到“我们拥抱,亲吻。我们设法从人群中挤出去”,既是庆祝胜利场面的生动描述,也是人们抑制不住喜悦的心情,兴奋地跳了起来,尽情欢呼胜利的真切表达。从“心惊肉跳”到“惊喜交集”,既是作者真实感情的流露,也是其对战争胜利喜悦心情的传神描画,情感激越、自然、真实,喜不自禁,全篇报道在欢欣鼓舞、充满胜利喜悦的气氛中结束;既充分传达了公众欢欣鼓舞的情绪,让公众发表了自己反对非正义战争的意见,坚持了媒介服务社会公共利益的目的,同时又做到了报道的客观如实、科学、理性,充分地提供了关于民众反对战争,渴望和平的信息,体现了对新闻客观性原则的忠实遵守,给人以震撼和感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