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赵燕翼文学精品集
3489000000047

第47章 学而不厌诲人不倦

—障念敬爱的茅盾先生

3月28日清晨,无线电波传来茅盾先生在北京逝世的消息。一颗曾经辉耀于现代中国文坛的巨星,不幸陨落了!我怀着无法抑制的哀痛,久久徘徊于收音机前,泪水,不觉从我昏花的眼中,涌流出来。

我从少年时代起,就耽读茅盾先生博大精深的文学著作。著名的散文《白杨礼赞》,我至今仍能背诵下来。因为这篇犹如抒情诗一般优美的文章,它所描写的正是我们西北黄土高原上的家乡风物,故读来倍感亲切。

新中国建立后,茅盾先生花费很大一部分精力,用来培养文学创作新生力量。他以艺术巨匠的锐利目光,发现人才,选拔作品,扶持年青一代的文学新人健康成长,可谓呕心沥血,厥功甚伟了!当年艺苑群芳争艳时,像我这样一株并不引人注目的小草,竟也受到先生甘泉润雨的滋养,那实在是出于意外的幸运!

六十年代开始,我有一篇小小的童话一《五个女儿》,在上海《少年文艺》上发表了。当茅盾先生检阅1960年全国少年儿童文学读物时,看到了这篇童话。并在《六〇年少年儿童文学漫谈》一文中,就其艺术技巧,给予热情赞赏。他写道:

“六〇年最倒楣的,是童话……(赵燕翼的)《五个女儿》却是难得的佳作。主题倒并不新鲜,五个女儿遭到后父的歧视,以致谋害,然而因祸得福。特点在于故事的结构和文字的生动、鲜艳、音节铿锵。通篇应用重叠句法或前后一样的重叠句子,有些句子像诗一样押了韵。所有这一切的表现方法使得这篇作品别具风格。我不知道这篇作品是否以民间故事作为蓝本而加了工的,如果是这样,作者的技巧也是值得赞扬的。”

我没有探询过和我同代的一些青年作家,当读到茅盾先生为他们的作品所写的长篇评论文章时的心情怎样,就我自己来说,虽然得到先生勉励的仅仅是三言两语,但这对于增强我从事文学创作信心方面,却起到了巨大的鼓舞作用。在六十年代初期的几年中,尽管物质生活极度贫乏,我也毫无例外地饿着肚皮;然而,在文学创作上,我却获得“空前丰收”。我以流传在甘肃各族人民中间的口头文学为素材,加工改写了相当数量的童话故事,于1962年编印成《金瓜和银豆》一书。同时,我还努力进行短篇小说的创作,1964年出版的《草原新传奇》中的大部分作品,也是在那一时期写出来的。当然,这些成绩的取得,是由多种原因促成的。例如,当生活最困难的时候,我却跑到藏族牧区扎实地深人生活,积累了宝贵的创作素材;然而,茅盾先生从精神上给予我的鼓励,肯定是促使我奋发前进的一个重要因素。

1963年秋天,我第一次见到了茅盾先生。当时,我和方之、陆文夫、牟崇光、段垄法、韩统良、吴连增等青年作者,参加《人民文学》编辑部举办的一个小型学习会,住在北京东总布胡同的作协招待所。北京的八月,天气异常郁热。小楼纱窗外,响彻一片蝉声。这天下午,我们都怀着兴奋的心情,等候会见钦仰已久的茅盾先生。我想,先生年近古稀,当是形色苍迈的了。木板楼梯,一阵咚咚响,主持座谈会的李季同志,微笑说道:“来了!”我们呼啦一下,从长桌边站起来,没有来得及挪动脚步,先把目光齐向门口射去,啊,茅盾先生并不老!他神采奕奕,笑声朗朗,一一和我们握手。当有人介绍我的时候,先生幽默地笑道:“久仰、久仰一哦!你(个儿)真高哇!”

茅盾先生摇着一柄索面折扇,和我们亲切交谈了三个小时,丝毫没有显出倦意。他的语言,带着浓重的浙江乡音,例如将“话本”读做“袜本”,“黄土”读做“旺都”,我仅能勉强听懂十之七八,但我还是尽可能详细地作了笔记。记得,他刚在长桌一头坐定,就深含寓意地绘声绘色讲起他在新疆时练习骑马的往事:如何在马背上爬上摔下,跌了许多跤子,这才慢慢摸着了一点儿骑马的诀窍。这犹如一个人学习艺术创作技巧,单迷信听所谓“名家”的“传授”,那是很靠不住的;虽大匠授徒,只能示人以规矩,而不能予人以巧。所以,艰苦不断的实践是最最重要的。茅盾先生的这次讲话,由编辑部一位同志,根据记录整理成一篇短文,题目叫做《短篇创作三题答青年作者问》,在1963年第10期《人民文学》上发表了。但由于记录和整理得过于简略,已大大失去了妙语解颐、谈笑风生时的生动性和丰富性,未免令人遗憾。我那本笔记呢,也在十年浩劫中化为乌有了。

我第二次会见茅盾先生,已是粉碎“四人帮”后的1977年了。这年十月,国家出版局委托《人民文学》编辑部,在北京召开短篇小说座谈会,我应邀前往参加。十月十八日下午,我和茹志鹃同志,趁会前空隙时间,坐车前往交道口三条十三号登门拜访茅盾先生。但因先生正在患病,事先又没有经过联系,遂被门房“挡驾”。我们央求门卫同志,请他投递了一张“上海茹志鹃、兰州赵燕翼恭候”的宇条。81岁高龄的茅盾先生,在他陈设简朴的小客厅里,扶病接见了我们。一别将近十五年,先生显然苍老得多了。他患着严重的气管炎,谈话时气喘得厉害。还由于集中持久地使用目力,以致眼底出血,形成视网膜黄斑症,右眼已完全失明,感光辨物,只依靠左眼的微弱视力。然而,先生却以自强不息的坚毅精神,借助一柄放大镜,每天坚持阅读书报文件。他对粉碎“四人帮”以后的文学创作现状非常关怀,留心阅读了报刊发表的许多文学作品。还特别提到徐光耀同志的短篇小说《望日莲》,认为写得很有特色。“四人帮的《朝霞》上的小说,我也看过几篇,”茅盾先生微含嘲笑地说,“看了开头,就知道结尾他们的帮文艺,也是公式化、概念化嘛!四人帮表面上不敢不谈生活,他们也谈,实际上他们所制造的,则是以‘左’的外衣掩饰起来的为他们反动的政治目的服务的公式化、概念化!”我们不忍让茅盾先生谈话太多,只坐了二十分钟,即起身告辞。茅盾先生扶杖送出门口,我们恳切地希望他千万保重身体,不要太劳累了。先生乐观地回答说:“看来目前还不太要紧。我争取活到八十五岁!”又过了四天,茅盾先生被请到我们开会的地方来,会见了参加座谈会的全体作家,并即席讲话,对与会者勉励有加(讲话记录后经整理,题名《老兵的希望》,发表于1977年第十一期《人民文学》最后,合影留念。这张照片至今还压在我写字台的玻璃板下。照片上坐在前面一排的老前辈中,算上周立波同志和李季同志,已经有三位和我们永别了!

1979年初冬召开的全国第四次文代会上,我又有机会见到茅盾先生。然而,这次会见竟成了永诀!

在宏伟的人民大会堂,我的座位距离主席台不远也不近。再加我的视力较差,对坐在台上的主席团诸同志,是无法辨认清楚的。但当十月三十日上午举行的预备会上,茅盾先生首次在主席台前出现的时候,我一下就认出来了。许多代表都认出来了。于是,会场上轰然响起了热烈的掌声。这一片掌声,表达了与会者对这位八十三岁高龄的文艺老战士的诚挚亲切的敬意:“茅盾先生!您好啊!”然而,茅盾先生毕竟很老很老了。他是由服务人员搀扶着缓慢地步入会场的。在以后的又两次出席时,他巳经没有足够的气力念完讲稿,而只好由别人代读了。然而,令人敬佩不已的是,先生虽然如此高龄而又多病,但思维能力却仍然保持着异常的锐敏、清晰,工作态度仍然是那样严肃认真,一丝不苟。例如专为这次文代会亲自撰写的发言稿:《解放思想发扬文艺民主》,先生自谦“这是漫谈性质的发言,只希望不致引人瞌睡”。实际上则是一篇深人浅出、内容丰富的学术论文。这篇文章,长达七千六百字,文末注明“一九七九年十月二十三日写完”,那么,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写起,一共花费了多少时间才写完的呢?这就很难推测了。不过,我们完全可以想象得出的是:一位年逾八旬的老人,佝偻着他瘦弱的身体,匍匐在写字台上。台灯的光焰,映照着铺在面前的稿纸。老人一手执笔,一手拿着有柄放大镜,睁着那只视线迷蒙的病眼,将浮游脑海的思绪,发自心底的声音,吃力地刻画在纸面上。这不是在写字,这是倾注他残存生命的最后几滴心血啊!

茅盾先生就在这篇文章中,曾引用周总理生前的名言,谆谆告诫作家艺术家“活到老,学到老,改造到老”,实际上,茅盾先生以身作则,早已严格按照这三句话要求自己。他学而不厌,诲人不倦,既不断改造自己,也改造着客观世界。真是高风亮节,卓然师表。即令千秋百代,亦足为人钦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