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坝按一般书面语言称作河堤,但家乡人习惯叫河坝。河坝与河相互依存,河水是怎样流淌的,河坝就怎样蜿蜒。河是水行走的路,河坝则足守护河,或者说是守护水的,从深一层意义上说,更是守护人的,但无意间它也变成了人行走的路。成为人行走的路虽然不是河坝的本意,但它也没有什么不乐意的,相反甚至还很慷慨,胸怀坦荡无所保留地敞开,任人们在它的脊背上通行。而从另一个角度看,我们会发觉在自然界面前,人和水一样表现得很聪明,他们面前的道路总是无所不在十分畅通。当然,作为路的一种,河坝的功用常常表现不一,有时是便利的捷径,有时却如弓背,欲经此抵达目的地无疑是走弯路。人们自然都希望走捷径,尽量避免走弯路,但有时要到达某一个目的地,走弯路也不失为一种最好的选择,因为当真正的捷径你并不会走时,所谓弯路就恰恰成为了不是捷径的“捷径”。
我现在遇上的就是这样的情形:这天上午,我必须从一个古镇赶二十多里路回到我家那个村庄。有几条小路可以选择。那几条小路在丘陵或田野间蜿蜒,岔道众多,很容易让人犯糊涂而走错。虽然从前我曾跟随别人走过,但都走得不多,而且许多年没再走了,印象已十分模糊。为了避免走错路的尴尬,我选择了沿着河坝走。这条不大不小的河从大别山麓流下来,我家那个村庄和这个古镇都坐落在河边,都是这条河所流经的一个傍近的“点”,我只要一直沿着这条河的河坝走,尽管没有小路那么便捷,但最终总会抵达我家那个村庄的。当打定这个主意时,我竟有一丝暗暗的得意,俗话说,车到山前必有路,我想我并不笨,算是很圆融地领悟了这句话的深意,我应该也是一个很聪明的人。
这河坝叫黑河坝,一般坝以河名,这条河的确就叫黑河,其实更准确地说,是这段河叫黑河。它的上游和下游都不是这个名字。至于从哪个地段开始叫黑河的,并没有醒目的标记,所以不清楚。分界点往往没有我们想象的那么具体,但模糊性有时倒正切合了分界点的意义,模糊是具体的另一种表现形式?而为什么这段被称作了黑河,倒是听到过几种传说,这些传说可信又似乎不可信——传说有时十分接近事物的本真,但有时难免牵强附会,不足为凭。如果一个外地人到此,乍听到“黑河”这个名字,或许会猜想这河的水是黑的,同时会兴致勃勃地观察这河水是不是真的很黑。但结果会让他失望——这黑河的水其实一点都不黑,河水如果没有人为或刻意的破坏,其颜色绝不会因为传说所流传下来的称谓而改变。如果你真的在某个时刻看到了所谓“黑”色的水,那也是眼睛一时受了某种类似阴影的东西蒙蔽。不过,尽管观察的结果与猜想相悖,但这种猜想有一定的合理性,并且饶有趣味。
至于这黑河坝,倒真的有些“黑”了,因为土和水不一样,这黑河坝终究是由本地自然的土块筑成,而本地泥土的颜色本质上就是黑的,不像有些山地那种自然的黄土,这样这黑河坝就不能不呈现出“黑”的颜色。但黑色的河坝如同我们常见的一些土路,被人走长了时间,会变成一种耀眼的白。这种耀眼的“白”其实还是人眼里的一种错觉,如果你逼近路面细致地观察,会发现它的颜色仍然是“黑”的,一种深藏在“白”里的“黑”。当然,有时“黑”色的路真的变颜色了,就像现在,这黑河坝有的地方保持着本真的黑,有的地方变得浑黄,有的地方、特别是河坝的边缘却是真正耀眼的白了——这是因为被积雪覆盖了的缘故,而那些潮湿浑黄的部分,则是被积雪融化的水和走过的人的脚步所搅乱了的。
这天是农历新年正月初四。年前的腊月连续下了几场暴雪,几十年不遇,给我们国家和人民酿成了灾难。如今雪在渐渐融化,雪灾也随之渐渐离人们远去。但由于天气仍然很冷,雪融化的速度较慢,积雪仍给人们的生活造成诸多的不便,比如我现在走在这黑河坝上就面临一点困难——只能说是一点困难,如果说成“灾”就显得矫情了——我必须一会绕开积雪,一会避开融化的积雪所遗留下的污水,像是一路玩捉迷藏的游戏。有时我也故意踩踩积雪,让脚底发出一种奇妙的“吱吱”的声音,似乎是有意识地增加一点“玩”的意味。但这个游戏“玩”得并不轻松,很快我就有点气喘吁吁了。如此,河坝便似乎显得更加漫长。我有时就停下歇一歇,顺便看看河里及河边的风景。在这雪缓缓融化的日子里,眼前的一切很亮,但都很冷峻,河水浅浅的,几乎看不到它的流动,河边的树和田野都显得很痩,且默然无语,好像都在静静地沉思,或是暗暗地积蓄着某种东西。
路上,乡间拜年的人骑着摩托车川流不息,呈现出这个季节乡间欢快的,我也是拜年的人中的一个——我咋天来给居住在这个古镇的表哥一家拜年,在表哥家住了一晚,今天返回,过年的喜气正充盈着内心。如果说我和这路上大多数拜年的人有一点不同,那就是我没有骑摩托车,只是步行,这是我当初有意识的选择。步行当然速度慢了许多,但我可以不紧不慢地一路“玩”着“捉迷藏的游戏”,偶尔停下歇息,大脑不时还开一点“小差”。这个古镇是我母亲的娘家,母亲已八十多岁了,和所有老人一样,母亲喜欢回忆,常常和我说一些这古镇的旧事,使我比以往对这个古镇的历史更充满了浓厚的兴趣。这次我来拜年,同时也像是替母亲走一次娘家。此时,我的思维便很容易在拜年之外的时空里任意穿越,有点不知今朝何夕的感觉。而河坝的漫长,给我大脑“开小差”提供了足够的时间和空间。
两个多小时后,我顺利地回到了我家那个村庄。当村里一些年轻人听说我从古镇步行回来时,都有些不可理解,很惊异地说:现在像你这样走那么多路的人还真难找,你像是退回到古代的人了!我会心地笑一笑,我当然不会是古代的人,但他们说到一个古字,却让我有点恍惚,似乎我在河坝上走过的不是两个多小时,而真的是几百年,或是几千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