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0年,恢复高考已进入第四个年头,重才兴教之路已步入正轨,人才选拔真正开放、公平、公正。“立志成才,报效祖国”成为每个学生心灵的最强音,同时,他们也深感高考与自己命运的关联,尤其是我们农村学生,脚下的道路似乎更加清晰,高考就是一道槛,跳过去就是龙,跳不过去就是农,或者说就是“脓”——脓包。有一天在饭桌上,父亲说,他五个孩子,有四个都被文革误了,只有我赶上了。父亲是二十多年前因冤案被遣送回乡的,望子成龙于他似还有一层不言而喻的深意。母亲也说,她教了几十年的书,如果自己的孩子没有一个读出书来,怎么说都是一种遗憾。大哥则板着脸,很直接很犀利地对我说,你考上了大学以后我们跟着你沾光,考不起你就跟我背上扁担去大山挑柴,你就自己掂量着吧。
我那年正在镇中学读高二。高一后的那个暑假没有放假,老师说是补课,其实就是让我们直接进入高二课程。这就像现在的天气,还没感受到春天是怎么回事,就直接进人炎热的夏天了。也就在这时,当年高考的分数出来了,这让我们直观而深刻地看到了一些悲剧和喜剧。那道门槛很窄,成为喜剧主角的人总是少数,他们来学校填报志愿,满脸都是喜色,令我们羡慕。而那些没能跃过龙门的人,大部分在门槛前认命,永远与学校告别,去做农了;还有一部分坚持复读,复读一年不成再复读,有个女生后来一口气复读了五年,就在她最后复读那年离高考还有一个月时,她父亲去世了,为了不影响她学习,家人咬着牙瞒着她。这次她终于跳过了龙门,但同时,她也经历了人生一次最刻骨铭心的伤痛。
进高二时要分科,我有些犹豫不决。班主任替我选择了,他给我讲古代田忌赛马的故事,让我扬长避短,学文科,他说我化学太差了,一时好不了,没办法,而历史、地理大部分就是靠背,就是靠发奋,你只要发奋死背就行。其实不管学什么科,谁都知道必须发奋,必须刻苦。那时很多农村学生家境还很贫寒,有个姓蔡的同学冬天没袜子穿,只穿一双单布鞋,早读时在幽冷的教室实在坐不住,就偷偷带一本书到校外的墙根下,一边背书一边跑着碎步取暧。还有一个同学买不起更多的饭票,竟想出一个歪招,在瓷缸底下抹一层胶,买饭时冲打饭的师傅高声喊:打三两。打饭师傅没留意,将他的瓷缸在饭桶里挖三两给他,结果瓷缸底部和边沿的胶又粘去一二两,他实际得到了半斤。后来自然被发觉挨了批评。
所有学生都被要求住校,夏天寝室里闷热得像蒸笼,里面的汗气,没洗的袜子的臭气,还有许多人从家里带来的咸菜的气味,交织在一起,熏得人睡不着,有人索性偷偷点着煤油灯看书。有人则挤在一起嘀嘀咕咕,说班上哪个女生长得漂亮。女生的话题似乎永远都禁不了,有人甚至偷偷写纸条子,借傍晚在校边的小河洗衣服,昏昏黑黑中,一张不知写了些什么内容的纸条子就塞给了“意中人”,那小河的水印照和见证了当年青春的懵懂与躁动。许多人也的确因此影响了学习,这也被老师当做反面教材用来警示一届届的学生。
也许过于紧张,一些同学偏偏有时出事。有个同学就在课堂上分神,斜着眼看教室外梧桐树枝上的两只麻雀打架,结果老师发现了,愤怒地将其推出了教室,而后对教室所有学生说,像这样不自觉的人就要把他弄痛他才记得,你们是不是也要弄痛一回?还有一个姓何的同学,更干出一件荒唐事,晚上偷偷与另一个同学打赌,不吃菜半小时内喝下半斤劣质烧酒,结果最后一滴酒刚倒进肚,就当即倒在地上,呕吐不止,接着就大哭,边哭边叫喊,我一定要考上大学,我一定要考上大学……直逼人的魂魄。老师发现后将他立即送到医院。吓呆了的老师似乎怎么也不明白,为什么校纪那么严,竟还会发生如此严重的事件。
老师的确是严厉的,但学生后来回想起都倍觉亲切。那时有一个同学名叫鹏飞,作业老是出错,老师恨铁不成钢,骂他说,你叫什么鹏飞?你是雀飞,是雀走,是雀爬!这个鹏飞后来成了个体建材公司的老板。前几年一次同学聚会,同学们争着给老师敬酒,鹏飞也挤上前,动情地对老师说,当年我这个雀爬读书不争气,但老师的教诲之恩我永远记得。
那年我实在是流年不利,不幸染上了疥疮,先是手指缝里长出脓包,后来脓包就见缝描针,在身休的许多部位生长蔓延,尤其是晚上在被窝里,脓包奇痒无比,做梦都抓,越抓越痒,越抓脓包越多,恶性循环,苦不堪言。最难堪的是脓包在屁股和大腿根部集中得最多,痒得最厉害。白天在教室里,屁股找不到一块好肉能在凳子上安稳地坐,只得不停地移动,结果被数学老师发现,以为我是不认真听课,将我轰出了教室。我终于大胆找了班主任,扒开屁股让他看。班主任见了捂着脸说,你还扒什么扒,还不给我赶快去医院药吃。
转眼进入高二下学期,学习气氛越来越紧张,课程提前两个月就上完了,接下来就是单元考,各种模拟考。学校那架油印机不停地印考卷,我们也像一架架机器无休无止地考试。偏偏在这关键时刻,我竟然鬼迷心窍,偷偷地写了一篇作文。这源于我偶然看到了一张报纸的副刊,那上面有一则征文启事,把我曾有过的当作家的梦一下子激活。我将作文给语文老师看,老师看了说写得不错。我正高兴,老师突然变脸失色,冲我斥叫:你给我放老实点,现在什么时候,你还有这心思?你就是以后能当作家,也得先把高考这关过了。
那个流火的7月终于到了,我在考场上挥汗如雨。天太热了,我望了一下考场外,外面有穿白大褂的医护人员走动,我心底就有些发慌了,不一会,我身边一个女生真的出事了,当场昏厥,监考老师和医护人员立即把她抬了出去。一出考场,老师就问我作文考得怎样,你写十年树木百年树人没有?作文题是植树。我说我写的就是植树,没写百年树人。老师的脸立马就沉了,说你作文离题了,你怎么会把作文写离题了?我也不明白,一直被老师认为作文是强项的我,怎么偏偏就把作文写离题了。而接下来的几场考试更是一塌糊涂。
我预感这次跳龙门肯定是跳不成了。考试结束,我疲惫地挑着行李,还有凌乱的课本与复习资料回到村庄。村里人嘲笑我像一个国民党溃逃的伤兵。村里人说的真形象,我的确像一个伤兵。那一个假期,我在乡下与哥哥们一同双抢,在烈日下,我怀着一颗赎罪的心割稻插秧,尽管笨拙,但埋头苦干,任咸涩的汗水流淌在面颊,辣辣地蒙住眼睛。那样的苦干竟让我有了一个意外的收获,我那一身疥疮吃了多少药,涂了多少硫黄也没什么显著效果,没想到烈日却是一剂神奇的药,一个双抢下来,一身的疥疮竟奇迹般地痊愈了。
早上,大哥交给我的任务是在田埂放牛。我疲惫至极,在床上昏睡不起。大哥喊我一声,我也知道应答一声,但应答过后,又神志不清地昏睡,并没有梦,整个大脑是一种黑漆漆的死寂。大哥的喊声一直贯穿在我大脑的边缘,有些坚决,但也有些迟疑,他不愿姑息我,也不好对我太狠。后来,我双腿发软地牵着那条老黄牛来到了田埂。牛在专心致志地吃草。而我的身份很可疑,像田埂上那些在风中摇摆不定的草。我读十几年书了,读书使我变得痩弱,疲惫,手无缚鸡之力,说不定被大风一吹就会倒伏,永远也爬不起来。
当我再次拣起书本,从乡下来到县城中学复习时,已经秋凉了。父亲在酒厂工作,我随父亲暂时栖居在酒厂。父亲是刚刚平反回到酒厂的,工作生疏了二十多年,人员也生疏了,父亲处处小心翼翼,尽职尽责,这是心理长期受压抑的一种反映。父亲的小心翼翼,无形地加剧了我的自卑。在酒厂,我的身份同样很可疑,我并不是酒厂的一员,没当过一天酒厂工人。我常常会碰到一些古怪的眼光,这是那个年代人们对那些落榜生所持有的惯常的世俗眼光。我不怨恨那些人,但我对自己不光彩的身份深深地心怀顾忌。我每天天不亮就起来,背上书包去学校早读。我每天都有意起得很早,意在避开厂里人的眼光。
但我的企图总是破产,我无法逃避所有的眼光。酒厂的机器一天二十四小时从不间断地运转,工人三班倒轮流上班。从父亲的住房到酒厂大门那条水泥路有两百多米长,通宵都亮着昏黄的路灯。那些拉酒糟的工人流水一样从不间断地在路灯的水泥路上奔跑,令我不敢正视。他们穿着单衣,打着赤脚,戴着像保尔戴的那种灰色的帆布帽,拉着热气腾腾散发着强烈刺鼻气味的酒糟,在水泥路上来来回回地奔跑着。也许他们根本就没在意到我,但他们的气势压住了我,我总是小心翼翼地从路的一侧避开他们,灰溜溜地往门外赶。
出酒厂的大门就是县城的十字街口,白天这里人流车流不断,清晨安静一些,但街口两旁的小吃店已经开门了,戴着白帽围着纱巾的师傅们正将热气腾腾的稀饭、包子、油条和烧饼等早点搬到街沿出售。我走过去,买了一个烧饼与两根油条,夹在一起,边吃边往学校走。在路上,我会碰到一些同学。其中一个同学也是从乡下来的,他已经复读了三年,他的脸看不出忧郁,似乎是麻木,又似乎是很自信,他对我说,我要考得起中专,他肯定就能考上本科;反过来,他如果考上了本科,我就只能考上中专。我不知道他是根据什么样的法则来推断的,但我认同他的推断。我怯怯地对他说,我考—上中专就满足了。
那时班上还有一个县城女孩,长长的头发扎成一条马尾巴。她在教室就坐在我前面,长长的马尾巴总是在我眼前晃荡着,像是有意撩拨着我。有一回,她突然甩给我一本草稿纸,动作完成得飞快,没有人看到。不知她出于什么心理,但那一刻,我内心还是很快荡起一种涟漪,那当然是青春本能的涟漪。但我终于克制住,好像看到一种危险,对她甩过来的草稿纸视而不见。我在心里对自己说,她是城里女孩,我们的身份是不同的。放学回来的路上,我也像躲避着那些工人一样,躲避着这个马尾巴女孩。我们没有说过一句话。
那年12月底,我的命运出现了一道岔口。我暂时栖居的酒厂,在我意识中一直只是个虚幻的名词,但现在,这个虚幻的名词以一种与命运相关的具体内容拦在我面前。那天放学回来,吃饭时,父亲不停地偷偷打量我,我也偷偷发现了,我心里发毛,不知道今天父亲怎么会这样。终于,父亲说话了,口气如同平时一样小心翼翼。父亲说,他办离休手续了,决定让我顶替。那个瞬间,我有一种与酒厂迎面相遇的感觉,也有一种与命运迎面相遇的感觉。父亲说,他当然希望我能考上大学,但听说明年就不许顶替了,这是一个机会。
父亲的声音并不坚决,有些暧昧,如同每天飘荡在酒厂上空的酒糟的气味,既强烈刺鼻,又充满诱惑。许多天,我都被这种气味折磨得翻江倒海无所适从。我最终还是屈服了,跟着父亲去填了表格,去医院体检。体检其实做得很马虎,医生知道我是为顶替来体检的,有些项目看都没看,就在单子上填了“合格”或“健康”的字样,只有那个做胸透的医生似乎还认真,让我站到机子面前。我胆怯地站上去,让那笨重而坚硬的机械在我胸前升降。在机械升降的同时,我感到自己也成了一种机械,或是一个木偶,毫无力量,任人摆布。
我就这样被摆布成一名酒厂花名册中的工人了。但仅仅是花名册上的工人,我后来没有在酒厂上一天班。那天晚上,我脑子里不停地回放着那笨重坚硬的机械在我胸前升降的过程,机械升降时发出的那种涩重的声音,一直让我很后怕。一夜过去,我突然彻底反悔了,我不想顶替。那几天厂长几次找我去上班,但我就像没听见。厂长很恼火,找到我父亲。而父亲保持了惊人的冷静,没有责怪我,而是恳求厂长让我把余下的半年书读完。据父亲后来说,厂长也保持了惊人的冷静,答应了父亲的恳求,给我留下了一个命运的缝隙。
那时已是冬天了,我仍然每天起早去学校早读。复读生都在校外找地方住,为了赶早读,大家要比住在校内的应届生起得更早。有一个同学有回看错了表,半夜三点就跑到了学校,发觉错了后顿时冷得发抖,但也不好再回去睡了,就在操场上跑了好几个大圈。早读大家都是读外语,外语是我的弱项,学语言男生似乎永远都不如女生,坐在我前面的马尾巴女孩外语读得十分流利,让我既羡慕又嫉恨,我总想赶上她,但就是赶不上去。
班主任五十多岁,说一口老家江浙话,有一天他在课堂上严肃地说,最近他发现有人“打猎”的苗头,警告这些人要立即悬崖勒马。我当时听糊涂了,是谁在哪“打猎”?谁还有心思“打猎”?有人窃窃地笑,我顿时懂了,江浙话“谈恋爱”和“打猎”发音差不多,班主任说的是“谈恋爱”。我不觉看了一眼坐在前面的马尾巴女孩,而马尾巴女孩根本就没动声色。
就在高考前三个月,要预考,预考没通过的不能参加高考,这是那年县里的新规定。预考的紧张之于高考,有过之而无不及。结果预考下来,那个说我能考上中专他就能考上本科的同学却没能过关,黯然离去。他走时我们几个同学去送他,他没有说一句话,我们也没有说一句话,默默地帮他收拾书本。此时我一点都不幸灾乐祸,而是心底顿生悲凉。
就在我们做最后一个多月的冲刺时,天下起了一场暴雨,那是我们县城几十年一遇的大暴雨,县城边上流着一条大河,大河上游五公里处有一座著名的水库,传言开始在恐慌的人们中间悄悄地传播,说是暴雨还将继续,水库大坝很危险了。许多人开始往河对岸山上店住的亲友家搬东西,我父亲也开始搬,黄昏时,父亲将东西装了一大板车,往河对岸的亲戚家拉。父亲快六十岁了,弓着腰吃力地拉着板车,我跟在后面推。但父亲不让我推,让我去吃饭,去学校上晚自习,我拗不过父亲,望着父亲远去,我泪如泉涌。
而学校似乎一点也没受到暴雨的影响,一切次序正常。那场猛烈的暴雨似乎只是加深了我们迎考的激昂与沉重,悲壮与温情。暴雨后来也没再继续,整个县城有惊无险。而接下来的高考对我来说也有惊无险,我顺利地跳过了龙门。接下来就是填报志愿,体检。这回体检比我上一回体检要严格得多,但我的心情已完全不一样了,医院里的一切似乎都焕发着生机,那架升降的机器发出的声音,此时就像一种快乐的歌唱。体检结果我完全健康。
那个马尾巴女孩也考取了。许多年后,我们曾在一个城市的车站不期而遇,但彼此相视无语,而后擦肩而过。这就如同我曾与酒厂迎面相遇,又与酒厂擦肩而过。这就是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