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暑假”对学生来说并不陌生,但每个学生的“暑假”并不相同,就如相同的时间对于不同的人所包含的意义并不一样。我那时也许多次地“过”过属于我的“暑假”。现在每当七月将到,我总还是很敏感——“暑假”这个词连同生命意识仍然沉淀在我记忆的深处。
有一个“暑假”更叫我难以忘怀。那是我读大学期间的第二个暑假。我从远在千里之外的学校回到了故地,父母亲随即就让我和他们一起住在县城。那时父亲已平反在县里一家工厂工作,已离休的母亲则陪伴在父亲身边,这样在县城也就拥有一个我们的家了。但前一个暑假我没在这个“家”过,而是在乡下哥哥们那里,帮他们“双抢”。在考取大学前,我每个暑假都在村子里帮哥哥们“双抢”。我自小干农活,对农活很熟悉,但我瘦弱,力气小,做不了什么大事,但我总是尽力干。我觉得我应该这样,在我们兄弟中,我是最幸运的,赶上了读书,而苦都让哥哥们吃了,我现在帮他们出一点力,也算是心理上有一点补偿,考取大学后,我觉得更应该这样,干活也更卖力。
但这年暑假我一回来,父母亲就把我“关”在县城里的那个“家”,因为这个学期我生了一场病,父母亲对我哥哥们说,今年就不让我去乡下了,让我在县城里养病。我生的那场病也不是什么大病,只是贫血。记得那时我浑身没劲,脸色苍白,经常头晕。那个和蔼的女校医说我可能是贫血,嘱咐我去市医院化验一下血。化验结果表明我的确是一般的贫血,吃了几天药后血色素很快就达到正常。但我从此知道了“贫血”是怎么回事。事后,我给父母亲写了一封信,将事情的前后说了一下,没想父母亲念我先天痩弱放心不下,竟不远千里赶到学校,女校医证实我的确没什么大事,他们才放了心。和蔼的女校医叮嘱他们,马上就放暑假了,假期在家一定要给我加强营养。
就这样,这个暑假一开始我便“呆”在县城的那个厂区。那真正是呆——整天看着厂区的房子发呆,望着天空发呆,看着父母亲特为我准备的营养品发呆。县城的夏天似乎格外热,而厂内整天轰鸣着的机器声更让我烦躁不堪,浑身有一种虚脱的感觉。我疑心自己是不是又有些贫血了。厂里的人都用很怪的眼光看着我,我成一个什么怪物了?我对那种眼光十分反感。那天中午,一个很要好的已在县城工作的高中同学来看我,我以为他又会与我交流我们倾心的有关文7的话题,没想他没有,他始终我,眼里含着一丝难以察觉却能感受到的怪笑。我被他激怒了,问他打算干什么。他说他请了一个星期的假,马上就要去乡下帮他父母亲双抢。这话一下子激活了我,决定和他一起去。我在父母亲前撒谎,说只是去看看就回来。他们答应了。
我就这样又一次到了乡下——那个我曾生活了二十年的古老的村庄。我看到满田畈金黄成熟的稻子,看到那些我熟悉的裸露着臂膀的庄稼汉子,还有那些壮实泼辣的女人,他们正投入一年中最繁忙最苦累的农事——“双抢”。整个田野十分喧闹,但我又感到十分安静。我几乎不假思索地一头扎进了稻田里。我仍然干不了更多的大事,但仍然尽力干,痛痛快快地经受着骄阳的暴晒和汗水的洗刷。我发现村子里也有许多人在看着我,或是对我微笑。我知道这种目光和笑是温和的。当然他们没有更多的时间关注我,在这个季节,他们手脚忙乱、心情多变,时而默无言语,时而豪情万丈地吼些古怪的歌,时而又急躁火暴地骂人或者骂天,让你感到他们既熟悉又陌生。
晚上,喧闹的村庄沉人星月下的安谧,我一个人睡进那幢有着几十年历史的老屋里。偌大的老屋在晚上并不空旷,因担心半夜有雷阵雨,二哥将白天收的稻谷都摊放在老屋里,满满的摊放了几间房。我赤脚从这间房走到那间房,脚底被新鲜稻谷的锋芒扎着,有些痒甚至有些痛。这时我竟莫名地想起在医院化验血时的情景,那时针头扎破我的皮肤也有些痒有些痛。恍惚中这新鲜稻谷的锋芒忽然也像变成了另一种针头,它也在“验”我身体里的某种血色素吗?我突然又心血来潮,偷偷地学一回老农,装着很老练的样子拣几粒谷子含进嘴里,蹦蹦响地嚼着,同时好奇地问自己,我和那些老农嚼出的是不是同一种味?屋里有些闷热,但整个老屋散发着新鲜稻谷的清香,这新鲜的谷香让我的身体和内心渐渐如水般清凉,很快我就安然地睡着了。
早上天刚亮,二哥就来叫门了,他要将晚上摊放的谷子挑到晒场上去晒。二哥这几天显得特别心急,因为很不巧,赶上这大忙季节他的腰痛病又犯了,挑担子时很吃力,他只能每次少挑一点,因而这么早他就来叫门了。我马上起来,帮二哥挑谷子。二哥看着我,眼光有些迟疑,他说,爸爸妈妈捎信来了,叫你早些回县里去。我说知道,我帮你挑完这几天谷子就回去。二哥没再说什么,让我和他一起挑。那几个早晨,我都和二哥一起挑着谷子,感受着一担担谷子的重量。
将近半个月的“双抢”结束,我回到县里,父母亲并没有责怪我,只是反复地打量了我一番,目光显得意味深长。9月初,我又回到了学校,那个女校医一眼就看到了我,她也仔细打量了我一番,而后拍拍我的肩膀,和蔼地说:不错,不错,这个暑假你在家养得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