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人素来养成习惯,除了逢年过节,又不是雨雪天气,在一般的日子吃饭,大都不愿好好在家中坐着吃,偏偏喜欢夹些菜捧了饭碗往屋外跑。此时屋场便成了饭场,大家聚在一起,或站或坐,或蹲着,或来回走动,吃得满饭场热气腾腾,碗筷声咂巴声响成一片。一碗饭吃完了回家再盛一碗,复又来到屋场上。似乎只有这样,那饭才吃得香才吃得饱。
这些年村里变化可谓大矣,许多人家都盖了楼房,屋内家当摆设几与城里人无异,名副其实是安乐窝了,要说在明亮宽敞的堂屋里吃饭该是何等舒服,但村人享不得那福,仍然要去赶饭场,好像那饭场有一股磁性,硬要把人吸过去,正如村人自己所言:这也真是怪事。
村子不大也不小,四五十户人家,分散错落而居,而相邻相挨的屋舍中间,村人有意空出一块场地,大家共享。这场地平坦开阔,四方呼应,又间隔生长着几棵奇形的大树,零乱卧着几块怪状的石头,平日村人议事,多在场地集中,夏夜燠热,又必到场地纳凉,而吃饭时,这里便自然成了最合适不过的饭场,来多少人都容纳得下,夏天又有树荫遮凉,冬天又有太阳取暖,那些石头又是最好的坐凳。只是村屋西头的人离这最远,捧了饭碗边吃边走,到了饭场一碗饭也差不多快吃完了,但就是这样只在饭场上站一会,心里也觉得踏实和满足了。
村人平时相处没大没小,随随便便,但赶饭场时,大家似乎都是来做客的,要谦让出许多的礼节。那几块石头不够坐,边近的人家就搬出竹椅板凳,尊老爱幼,先必让给老人坐,但有的老人执意不肯坐,说自己天生是站着的命,只有站着吃饭才咽得下去。有新媳妇抱着小儿也来赶饭场,旁边立即就围上一大群人,抢着给那小儿喂一口,但小儿谁喂的也不接,只顾往娘怀里钻,众人就夸张地惊呼,这小畜生也真是精怪,天生就只认得娘。那小媳妇最喜欢听这话,一脸自豪地笑。村里的狗必然要到饭场凑热闹,这边抖一抖身子,那边摇一摇尾巴,讨得几块骨头啃啃。人边丢骨头边对狗说,就你一个人要吃那么多。劳边就有人听出这话的毛病,乃笑道,狗就是狗,你怎么把它也说成是人了。
赶饭场的人多,各人有各人的吃相。有人吃得呼呼啦啦,狼吞虎咽,有人则细嚼慢咽,吃得斯斯文文,有人只顾吃自己的饭,有人却吃着自己碗里的,还要看着别人碗里的,见有合口味的好菜,就要到那人碗里夹一口。那人或者随他夹,或者有些不情愿地说,我家菜碗里有的是,你自己随便去夹还不行吗?在这里你把我的菜吃了,累得我还要跑一趟路回家夹菜。或许这家的女人也正好在,索性回家把一碗菜全端来,大家随意吃就是。众人惊喜,都称赞这女人的贤惠,赞叹这女人烧菜的手艺。而说到烧菜的手艺,女人的话就多起来,说烧菜的手艺也是各人的天性,没办法,不然怎么都是放油放盐加佐料,有人只是烧得一般,有人却烧得格外好吃呢?
村人赶饭场,除了吃饭,其实一半也是为了来说话,边吃边说,或说些陈麻烂谷,或说些新鲜事儿,或合计今天或近来该干些什么,彼此通通气,到时也好相互照应。如今家家都有电视,头天晚上看了,第二天在饭场上就急不可耐地七嘴八舌地议论。村人看电视剧,最喜欢大团圆结局,最痛恨婚外恋情节,他们将其称之为腐化。长辈常告诫年轻人,架是不能打的,但该打时还是要打,就是打错了,那也比偷人好,腐化是最要不得的。有时大家正说在兴头上,忽然有人在远处惊呼,说是从某人家窗外望去,没有人在家,鸡都跳到灶台上去了,一锅饭人还没吃完,倒是要被鸡全吃了呢。这家的男人便吩咐女人快回家看看。女人却说男人跑得快些,还是你回家去吧。男人叫不动女人,便冲着孩子喊,你这呆子,还不快回家把鸡赶走。孩子转身飞快地跑回去了。而后这饭场上像什么事没有,大家继续吃饭,继续说话。
半把个时辰,吃得快的人先回去了,或骑上摩托车、自行车出门,一溜烟从饭场上经过,或带着工具去田里地里干活。而吃得慢的人还在吃。
有人终于吃完了,打一个饱嗝,暂且无事,索性坐在地上不起来,竟打起瞌睡。做事的人从旁边经过,笑着将其喊醒,说太阳都快下山了呢,你倒睡得安稳。那人揉一揉眼,很不好意思,却说,这人真是不能吃饭,一吃饱了就一点不想动。然后才懒洋洋回家。当然这只是闲时,偷点懒也无所谓。待到忙时,个个都风风火火,谁还有心思吃饱了打瞌睡?
但不管是吃得快的,还是吃得慢的,不管是闲着还是忙着,到了下一顿,大家还是要来赶饭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