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座沙墩已不复存在,但往往一种景物正因为它的消失,而在我们的记忆中显得格外清晰。
村子里曾经弥漫着浓郁的花香和野草的气息。它们便是从沙墩那边弥漫过来的。沙墩离村庄很近,横卧于村前的那片旷野之中,三面环绕着农田,朝阳的那一面与小龙潭相接。小龙潭其实只是一个水塘,但浚深宽阔。这水塘虽然称小龙潭,但从未有人见到过有龙出没,但时有大青鱼被村人钓起。青鱼者,鲲也,鲲可化为鹏,抟扶摇而直上九万里,与龙也差不多了。潜游青鲲的小龙潭波似龙吟,传送野草野花气息的沙墩势如虎踞,是村前一道炫目的风景。
沙墩并不大,也并不高,但也像极了一座低矮的小山,村里人却并不称它为山,只叫它“沙墩”,这可能是因为站在村头极目处便有人云的。沙墩就沙墩吧,它干脆把金黄色的沙藏在一层厚土下面,只这儿那儿地透一点消息。每到春夏,就连这露出的金沙也不轻易让人看见——沙墩上百花齐放,众草丛生,葳蕤摇曳。假日,或是放学后,我们几乎不约而同地爬上沙墩,牵一头老牛上去吃青草,或挎个竹篮握把铲子挖野菜。花香和野草的气息将小小的心灵醉得飘飘忽忽,女孩子总喜欢摘几枝鲜花插进瓶子里养着,男孩们挖够了野菜后,则脱光了衣服一头扎进那温热的小龙潭水中……
村里的大人们也和我们孩子一样十分喜欢沙墩和小龙潭,他们在农田里劳作累了后,懒得回家歇缓,就近爬上沙墩,躺在花草中或在树荫之下,常有男女受了花香的刺激,打情骂俏,引发众人哄笑。有位向来活跃的老伯,这时便常常要出一把风头,在沙墩的那块平地上一手叉腰,一手高扬着一根扁担,大声叫喊,哪个敢来与他抵棍?很快就有人应战上阵,先用手抵,又用胸脯抵,再用下巴抵,定要决个输赢。激战时,观战者大呼大叫,呐喊助威。
那年春天,村里娶来了一个新媳妇。我们称她花娘。那时我们常常看到她那美丽的身影飘逸在沙墩上,她竟然和村里的女孩子一样,也喜欢摘几枝花插在发辫上。有时我们调皮,朝她大声唱大人教会的那首野歌:新娘子新,坐床厅,一对奶,十八斤......我们不懂这首歌是什么意思,只隐约知道是骂人的,我们一心以为花娘会骂我们,但她不仅一点不恼,反倒说好听好听。让我们有些莫名其妙。
村子里的人也都喜欢花娘。无事时总喜欢逗她笑逗她唱,几乎忘记了她是一个患有羊癫疯病的女人。不过花娘那段时间总是笑呵呵的,很少发病。村里最兴奋的人自然是花娘的男人德叔,他整日红光满面,神采飞扬。德叔家太穷了,光棍打了许多年,花娘虽有病,但他能娶上花娘就是他的福分了。花娘每天也跟着德叔上工,尽管和村里女人相比,她有些笨手笨脚,但人们并无怨言。
日子很快转到又一年的春天,但那个春天气候反常得令我们十分沮丧,暧起来的天气突然又变得格外的寒冷,空气的浑浊让人感到沉重。许多年后我才从地理书上知道这是“倒春寒”。倒春寒的天气中我们几次偷偷爬上沙墩,但往年这时候的烘天暧气和欲放的花蕊都毫无踪影,沙墩上依然是寒气逼人悄无声息。而更使人觉得压抑的是,村里人的脸渐渐变得如那多雾的天空,布满了阴沉。原来村里一件惊天动地的事情无可避免地要发生了,沙墩将永远在村里人的眼前消失。那一天,村里人发疯似的扛起铁锄挑着担子一齐涌上沙墩,他们要将沙墩填平,要将沙墩上的沙土埋进小龙潭。事后,我才知道早几年就有人要求村里人这么干了,说是要填塘造田,但被舍不得沙墩和小龙潭的村里人顶过去了,而如今,村里所有人再也无力保护沙墩了,他们只能在沙墩上拼命地挖,拼命地挑,发泄着最后的疯狂。
金黄色的沙完全裸露出来,在陨光的照耀下显得分外刺眼,这些裸露的沙,接受了我们对它最后的依恋,让我们躺在它的怀里。但我们无法感受到沙的温暧柔和与沉静。大人们的目光极凶,大声地呵斥着我们,还有那混乱疯狂的脚步声和铁锄挖进沙土的嚓嚓声,搅得人们心躁意乱,后来我们又跑到被填得已没有水的小龙潭上,脚下的沙左起右陷,身体摇摇晃晃,飘忽得让人恐惧。我们只好又跑了回来,我们开始将目光集中在花娘身上,她也在沙墩上发疯地挖着挑着。
后来,一件更可怕的事情终于发生了:那是一个雨天,队里没有出工,人们都缩在家里闷着睡觉,年轻人则围在屋里无聊地打牌。但睡一觉起来的德叔突然发现家里不见了花娘,在村屋找了几圈也没找到。德叔气然总识到什么,失魂落魄地跑到了已被挖去了一半的沙墩旁,在小龙潭里,德叔终于找到了花娘,闻讯而来的人们发出惊呼,一齐涌向花娘,后来我们看到德叔抱起了花娘,一步一步地向村子里走去。
沙墩终于被挖平了,小龙潭也被填去了一半,而我们的花娘,那天再也没有从德叔的怀抱中苏醒过来。大家猜想,那天,花娘一定是去沙墩寻找什么,她到底是寻找什么呢?没有人能知道,但寻找,是她最后的姿势,这使得村里人许多年来都感到一种深深的失落。
一座风景的消失,正如一个人的逝去。
剩下只有那半潭池水,孤零零地泛起在旷野之中。这么多年了,田野的风声和气味已经变换,它们没有根地漂浮着,唤起我的回忆,使我惆怅,忧伤,沉人那无尽的怀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