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冬天似乎特别冷,一场雪下过了,再下一场雪……要总是那么下雪,那冷似乎就没有尽头,好在几场雪一下就有了盼头,雪把腊月下来了,腊月一到,村里豆腐坊的门就要打开了,豆腐坊门一开,过年也就快了。那年月在村人眼里,似乎只有两种好吃的东西,一是肉,一就是豆腐。肉平时偶尔还能吃到,豆腐就只有过年时才有得吃。豆腐坊平时不打豆腐,平时也没时间打豆腐,你再怎么想吃豆腐,就是女人“害毒”了(村人总把女人怀孕时叫“害毒”,不知是何缘故),也只有熬到腊月熬到过年,才有那口福。
豆腐坊门平时偶尔也开,但那不是为人开的,是为牛开的。牛是村里少不了的牲口。牛比人更能吃苦耐劳,但牛也是肉身,不是钢铁,牛也会生病。牛生病了,村人会比对人生病时更关心,更细心侍候,要煮黄豆给牛吃,据说煮烂的黄豆是牛最好的营养品。这时就要开豆腐坊的门,在那口大铁锅里煮黄豆。黄豆煮烂了,就将生病的牛牵来,又将牛的头牵直昂起,用一大竹筒装了烂黄豆往牛喉咙里灌。牛昂着的喉咙里过烂黄豆时发出哗啦啦的声音,惊天动地的,那给牛灌烂黄豆的人听了,自己喉咙里似乎也痒痒的。
豆腐坊并不大,两间屋子而已,并不独立村屋外,就夹在村屋中间。平时屋顶地面灰尘积有几寸厚,老鼠都在里面做窝,腊月哪天开豆腐坊门了,首先是打扫。灰尘除了,老鼠就暂时搬家,屋子却立即显得宽敞起来,更主要的是,这平时最冷静的地方现在成了最热闹的地方:打豆腐的师傅各就各位了,村里人家个个急慌慌地来排队,十五斤黄豆打一棵(注:安徽等地特殊称谓)豆腐,这家打一棵,那家打两棵,最不济的也要打半棵。无论几棵,都想在前面早点打,争争吵吵的,吵不好了时,就有人两边劝说:别吵了,别吵了,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呢!
打豆腐的师傅不用到外面去请,就是村里自己的人。打豆腐无非几道工序:磨黄豆,筛浆,烧浆,点卤,压黄板。基本的工序,一般的“蛮”人都能做,最要技术的活儿就是点卤了,点卤用的是石膏水,熟石膏水也能点的,技术含量就小多了,稍懂点行道的人也能点,但熟石膏水点出来的豆腐谁都知道不好吃,做白水味,只有那生石膏水点卤点出来的豆腐,又鲜又嫩,才好吃,但生石膏卤,却不是人人都能点的,非要功夫过硬的师傅不可。
村里的桃伯是点卤的老师傅,掌着点卤的黄铜瓢,腰间系一块白方巾,于热雾蒙蒙中,眯着一双眼睛,比平时更显威严,也更显神秘。不懂的人好奇地站在旁边看,或是想偷偷学点技术。桃伯也不反对,却也不传授,只顾默默地点他的卤,大概心想料那看的人也看不会的。那看的人只凭看,果然是看不出名堂,只呆呆见桃伯细细点了卤,再将那铜瓢轻轻在那热浆上划动,划动……有时还用嘴轻轻吹一吹,神乎其神的,不一会,那豆腐花儿就成型了,从大桶的热浆中翻滚出来,看的人似乎恍然大悟,惊呼:好嘞,豆腐来了,豆腐来了!
豆腐一来,有些人嘴就痒了,特别是一些孩子,还没等压黄板出成豆腐,就直接在那大桶里舀一碗豆腐花,再加点白糖,呼呼喝下。那时孩子特别能动,去雪地里滚球,去竹林里打鸟,浑身常常湿漉漉的,冻得受不了时,就想换一种玩法,想想还是去豆腐坊好,坐在那大灶前烤火,又把在雪地里疯湿了的鞋袜脱下烘干,多暖!不是自家打豆腐,当然喝不到豆腐花,但那大铁锅里浆烧开时,只要学会给烧浆的师傅说好听的,也能接一块锅巴吃。
腊月里打豆腐的人家多,附近村的人本村没有豆腐坊,也挑黄豆来排队,豆腐坊里就几乎是天天通宵达旦地打豆腐。磨黄豆是自家人出劳力磨,男的女的都行,只要肯下力,掌磨的师傅只管一铜瓢一铜瓢地往磨眼里下黄豆,一棵豆腐还没磨完,磨磨的人就浑身汗淋淋,中间停下,脱得只剩下单衣,继续磨。磨完了,汗干了,就顿觉冷得入骨,倒也没什么,接下来就去大灶前烧火,很快就暖了,也不会感冒。豆腐坊里地面总是湿淋淋的,湿淋淋影响人的心情,师傅们心一烦,就嫌孩子们碍手碍脚,大声呵斥他们滚远些。
但孩子脸皮厚,是不怕骂的,仍是贪恋着豆腐坊的热闹,常常很晚才在大人一再的呵斥声中回家睡觉,可躺在床上,那豆腐坊里传来的压黄板的声音却响得很。那声音也很古怪,人在豆腐坊时,偏偏听不到,其实不是听不到,是别的声音太大,将这声音掩盖了,可夜里躺在床上,别的声音听不到了,这压黄板的声音却格外清晰,隔几分钟,就“吱呀”一下。在床上没睡着的人,心就随这“吱呀,吱呀”的声音,浮起又沉下,沉下又浮起。
桃伯一人点卤,自然忙得吃不消,就有意传授技术给村里两位后生,那两位后生学会了手艺,就视桃伯为尊神了。许多许多年后,桃伯老了,80岁谢世,这时村里的豆腐坊早就没了,但桃伯病在床上时,村里人人都去看他,其中早年他传授给技术的两个后生中的一个,因事去看他迟了点,弥留之际的桃伯却是心里有数的,很不高兴的样子,有人就去给那后生说了,那后生立马赶来跪下赔了不是,桃伯这才点了点头——这当然是后话了。
记不准村里的豆腐坊是哪一年没了的,现在村人要吃豆腐,比从前方便多了,和城里人一样,不必非要等到过年,只要想吃了,随时到集市上买就是,想吃多少就能买多少,只是不知那豆腐是哪里打的,现在打豆腐大概是机械化了吧?是不是还要点卤?若是,那点卤的师傅是谁?他用的是熟石膏水点的卤,还是用生石膏水点的卤?当然,这些问题只有那些年纪大的人才关心,年轻人不知道问,也懒得问,他们也吃不出当年那豆腐的味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