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旅游仰望大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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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稻场

说一首民歌想必许多人还记得:“稻堆堆得圆又圆,社员堆稻上了天,撕片白云揩揩汗,凑上太阳吸袋烟。”很小时和许多孩子也会喊这首歌,喊得很兴奋。到了堆稻的季节,更要把目光投向生产队的稻场,巴望我们生产队的人也把稻堆上天去,再看他们站在天上,如何撕白云揩汗,如何凑太阳吸烟。但总是很失望,我们队的人总是把稻堆到没几米高时,就再也没稻往上堆了。于是在我们眼里,白云太远了,太阳也太远了,天的高度便总还是虚幻的。

但不管怎样,稻场还是生产队格外引人注目的地方。当然说的不是冬天,冬天稻场上光秃秃、冷清清的,没有稻,没有堆稻的人,也没有什么重要的东西,所有重要的东西,像笤帚风车都收进了库房,小心保管好,怕坏分子搞破坏,只有几个石磙随意地摆放着,石磙是笨重的,不会有谁在石磙上打什么主意。俗话说,石磙也压不出个屁来,因此冬天里稻场上毫无生气,屁也不曾响一个。只是偶有几个孩子去那里抽打陀螺,或者玩玩滚铁环的游戏。

稻场吸引人的时候是夏天。开镰的日子一接近,就有人将稻场打扫得干干净净的。稻场离屋场有点路,也比屋场宽敞,打扫干净后越发显得宽阔和平整。接着田畈上的打稻机就响了,所有打下的稻都要挑到稻场上来,挑稻来的人把稻卸下又回到田里,而稻场上的人就忙活开来,先是用挡扒将活漉漉的毛稻均匀地推开,暴在烈日下晒,而后就扬,再后就收,将稻堆成一堆,最后过秤,或者收进仓库,或就直接分到各家各户,或者天送到粮站交公粮。

稻场上要干的这些活计有几个特点,一是较轻,毕竟不用下田,又可抽空躲一会阴凉。二是要点儿技术,比如扬稻,看上去只是一铲一铲将稻往天上扬开,但手上劲要使得匀,还要掌握好风向,才不至于将饱满的谷子也扬掉了,又不至于将没用的瘪谷没有扬掉,因此在稻场上是两种人,一是有一定扬稻经验的人,另外就是需要照顾的老弱病残者。被照顾者清楚一队人吃的稻子就在自己手上盘着,责任重大,干起事来就格外的兢兢业业。

稻场边似乎是专门生长了几棵大树,大树下自然有一块块浓荫。从田里挑稻来的人有时热不过了,就暂在这浓荫下躲避一会烈日,又一边取下风,一边却说:好天,真是好天!而旁边另一个躲荫的挑稻人就说,好什么天!人都快晒成肉酱了!稻场上的人立即就心疼地倒一碗茶水给躲荫的人喝,并陪着他们骂骂天,又说说天的好。喝了茶水的人就想:也确实是好什么天?人真的快晒成肉酱了;但又也确实是好天,收割正是要这样的好日子啊。

全生产队的人尽管分工明确,但有时大家都会来到稻场上,那就是打风暴的时候。只要天一昏暗下来,风也吹得不对头时,队长就知道情况不妙了,于是一声令下,所有的人就都跑到稻场上抢收摊晒的谷子。这时稻场上就像正月舞龙灯,大家急急慌慌地穿梭跑动,一片忙碌,抢在风暴雨来临之前将谷子扒拢,又用薄膜盖好。有时天却打的是空风雷,只有雷声没有雨点,又晴了,让一队的人白忙了一阵,于是大家又骂骂咧咧地回田里各忙各的事去了。

稻场上有两间房子,不是仓库,里面摆放一些工具,当然也可临时堆放少量的谷子,里面的一间还安放着一张木床,这是给晚上看稻的人睡的。看稻是生产队的人轮流,两人一班。那床上没有被子,也没有枕头,晚上轮到谁看稻,谁就自己带被子枕头。不是队里不备被子枕头,而是看稻的人说闻不惯别人的汗味,宁愿自己带。其实大热的天也不用带什么被子,许多人只是从家里抱一床黑糊糊的竹席来,铺在床上,而后随身倒上去,胡乱地睡一晚就是。

晚上看稻的人并不孤单,整个上半夜都有乘凉的人陪着,东扯西拉。一些孩子这时则最喜欢到稻场玩耍。很小的孩子爱捉萤火虫,他们三五一群,左手拿一玻璃瓶,右手握一芭蕉扇,骗天上的萤火虫说:“萤火虫喂,你来吃黄瓜蒂头哟。”不知是谁说萤火虫喜欢吃黄瓜蒂头,孩子们就这样喊叫,出奇的是真的就有萤火虫飞来了,刚靠近,小孩就一芭蕉扇将萤火虫扇倒,马上装进玻璃瓶里了,一晚上下来,收获颇丰,玻璃瓶里往往就有了亮亮的一瓶。

稍大些的孩子不屑于捉萤火虫,喜欢凑在乘凉的大人们中间,听大人说一些稀奇古怪的事情。后来乘凉的人打着哈欠回家睡觉了,他们还意犹未尽地不愿离幵。有时看稻的是两个小伙子,年龄似乎大不了多少,但显然已不是一个层次的人了,小伙子躲进屋里仍在诡诡秘秘说话,他们也要进去听,小伙子就大声呵斥;滚远些,大人说话你也能听的?滚远了的孩子偏偏还要贴着墙根听,里面嘀嘀咕咕的,一句也听不清楚,也不知里面人在说些什么鬼话。

那时生产队还常常晚上要开会,稻场就成了最好的会场,大家一边乘凉一边听会,有时说到关系各户利益的事情,比如分稻,比如分草,又比如分工,就有人站起来大声争吵。有时队长传达阶级斗争新动向新精神,有人听着听着就睡着了,一觉醒来,会刚好散了。有一年大旱,生产队为了水与邻队展开了争夺,邻队的人在小河的上游将水堵了,水流不下来。队长与邻队交涉了几次均无结果,该怎么办?队长就将这事也拿到稻场上来,让大家议一议。

议一议的结果是群情振奋,这事情是无论如何不能吃亏的,道理很简单,没有水晚稻怎么搞?没有晚稻人吃什么?既然与他们好说不行,那也好办,打就是了。接下来就为明天早上的械斗做了周密筹划和细致分工。散会,各人回家准备了石灰水和扬叉等器械后,就焦急地等待着,孩子们更是兴奋得整晚睡不着,一千遍地想象着明早的激斗场面,但到了早上偏偏又睡死了,待醒来就急忙往河边跑,但河边并无人影,风平浪静,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

后来才知道是出了“叛徒”,有人连夜去邻队把消息告诉了他家的亲戚,嘱其明早千万不要去河边拦水,不然你们人少是打不过的。那亲戚又将消息告知全队,于是一场械斗化为泡影。队长当晚罚“叛徒”看稻,“叛徒”就抱一床黑糊糊竹席往稻场走,边走边发着狠说,今晚谁要偷稻,看我不掰断他的腿!许多年以后了,昔日的队长与“叛徒”都老了,闲谈起那晚的告密,队长惭愧和感激之情溢于言表,说:那晚要不是你这“叛徒”,非出人命不可。

那时的人是渐渐都老了,那时的稻场也不复存在了,自从责任田到户,集体的稻场也随之失去了用场,整个的一块稻场很快就改造成了稻田,而最近的一次大规模土地平整,更使昔日的稻场彻底地无影无踪。不过,它仍在一些人的记忆里保留着,也在土地的深处存在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