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秋后,大片乡村都开始实施对土地的大规模平整,我老家那个村子也不例外。这次土地平整与二十多年前的“田园化”改造有点相似,但工程更复杂、庞大,对土地的规划和改造也更彻底。整个工程今夏还未完全竣工,用时似乎较长,但相对这片田野多年的“老面孔”,这一次的改变还是十分神速的。这让人联想到奔跑的火车——十年前,在村庄的背后,一条铁路在不到两年时间内顺利修通,从此火车每天都轰隆隆地从村庄的背后驶过,让以往大多只能在电影电视里看到火车奔驰的村里人,见识了真正的火车的速度。
有了速度感的村庄人是不是觉得,如今许多事物面貌的改变往往都是神速的。
而已从村庄走出来二十多年的我,似乎未能同现在的村里人一样,真切地感受到村庄面貌改变的速度。“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这话从某个角度理解是对的,然而不在此“山”的人,又如何识得此“山”的真面目?其实真正识得“山”的,还应该是身在“山”的人,是与“山”有着肌肤之亲的人。许多年来,我尽管常常回到村庄,但我对村庄已经生疏,总觉得和村庄之间隔了些什么。我曾有过的在村庄生活的经历,只是梦境般地保留在记忆里,而我每次回到村庄,也没有那种实质上的进入感,好像只是在村庄的外围兜圈子。然而尽管如此,一种说不清的情结,还是让我不能不对村庄面貌的改变投去关注的目光。
早在去年秋天工程还没有开始时9我回过一次村庄,那天,村里一位朋友向我介绍了工程的规划前景。他远远地指着村子西南方向的大片田地对我说:你看到了吧?那一大块地方的田块高低不平,分散碎小,田埂交错,我们这次就是要将它全部平整划一,建设新的灌溉系统,而后由农户统一承包,全面机械化操作,到时就是真正的现代化农业生产经营了。朋友曾任过几年村支书,对全村的土地情况可说是了如指掌,如今,他又即将领头实施这次大规模的土地平整工程。此时,他兴致勃勃,踌躇满志,显然,这项工程他期待已久了。
期待,其实是乡间永恒的情感。这种情感就如朋友手指的那一大块地方,我曾十分熟悉。那块地方村里人称为吴家滂。很小时,我曾和村里人一起労作,插秧、拔收割稻子……什么活计都干过,也曾深知这一大片田地在村人心中的地位。资深的庄稼人知道,所谓“滂田”并不是理想的农田,因为它高低不平,土壤相对贫瘠,灌溉也十分不便。但村里人却一直没舍弃过它,总是对它充满了深深的期待,那正是所有与土地有着肌肤之亲的人共同怀有的一种对土地的渴求。此时,我的眼光不禁在那里作长久的停留,思维一时没跟上朋友所说的现代化。良久,我突然像是自言自语地说:啊,那以后吴家滂就没有了吧?
朋友没注意听我的话,也许“吴家滂”这个地名在他心目中已并不重要。他正在用手机联系即将开工的工程所需要的人力和挖土机等机械,我说的那句话成了真正的自言自语。其实这句话是不对的,土地是永恒的,就如同期待也是永恒的一样,将被村里人淡忘的只是“吴家滂”这个名字,而作为土地或者说农田的一部分,它具有的本质上的意义并不会消失。
今年初夏,我又一次回到村庄。此时,平整土地的工程已经接近了尾声。在那个有些燥热的午后,我也走进了工地。工地上有许多人,都是我熟悉的乡亲,他们正忙忙碌碌地在新建的排灌沟渠上搭建横桥。这全新的农田设施建设对他们来说自然具有非同寻常的意义,而作为旁观者,我饶有兴味地看他们将一担担混凝土挑到横桥上,思维却不时在另一座“横桥”上穿行——昔日吴家滂的影像一会在大脑里还原,一会又从记忆中被“移走”。正是这样的穿行,使我确信了“桥”下真实的风景:吴家滂的确变样了,田块不再像从前那样分散碎小,高低不平。如果用一个简洁而准确的词语来表述现在的“吴家滂”,那就是:平整。
而此时我内心的怀想、依恋和期盼所交织的情感,却很难找到一个贴切的词语来表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