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口
我没料到这次回曾久居过的那个村庄时,会在途中的一个路口迷失自己的脚步。
镇车站离村庄尚有八九华里远,我下车没走大路,而是闪进那座小山抄近道往村庄走。这条小路已许多年没走过了,我边走边扯扯路边小树的枝丫,像扯熟人的衣角,以示亲热。穿过小山,再越一片田野,那条小河就横在眼前。河沿杂树丛生,野草茂盛。就在河边寻找那个路口时,我的脚步却突然茫然地迷失了,不知那个路口在哪,脑子里瞬间一片空白,眼前的一切似乎都变得非常陌生,我甚至有些恐惧,不知所措。
路口,是一个非常有意味的地方,路口本身就是一个非常有意味的词。那天后来我当然还是找到了路口,我找到路口后满心喜悦,同时思维的触动也很大。这个路口我曾是多么的熟悉,小时在春天里,常和伙伴们偷偷地到河这边的田里铲野菜,那个一脸凶恶的看护人发现了便大喊着追来,撒腿就跑的我们,就是经过这个路口跑到河那边去,那个看护人每回也只追到路口就不再追了,看着我们狼狈逃窜的样子,他站在路口哈哈大笑。而我们渐渐觉着这看护人虽然凶恶,却也很可亲,便仍常常来这边偷铲野菜惹他来追。那时的情景多么生动有趣。此时,我不觉又回头望望,但身后静悄悄,再没有那看护人追赶的身影和脚步,竟有些怅然若失。走过路口时,竟像是走过了很长一段岁月。
迷失在路口也许只是一个偶然的事件。其实我每次回到村庄都深感到我和村庄之间已隔了些什么,童年和少年时期,总觉得村庄藏着无尽的秘密,那时村前的水塘该是多大,老屋的天井该有多深,而现在似乎一切都不同了,以往的所有情景和秘密都只能重现在我偶然的梦境中。我感到迷惑,不知道梦境中的村庄和现实中的村庄,到底哪一个更为真实。
在屋场
午后,我走到老屋大门前的石墩上坐下。老屋已有六十多年的历史,久经风雨历经沧桑,门前的这两个大石墩也因坐过的人多了,变得光滑雪亮,中间深凹进去。我的屁股陷进这石墩的凹处,感到一丝凉意,同时又觉得很温暧。
大门前的屋场,左边水泥地上,晒着刚收获的晚稻谷子,大伯家的堂嫂正拿着扫把和筛子等工具给稻谷除杂。屋场右边堆了许多已晒干的柴火,三婶坐在柴垛边绕着柴把。她们一边忙着,一边和我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谈。这时候的秋阳非常好。
堂嫂突然问我:你今年多大了?我说我四十几了。堂嫂于是张大了嘴巴,一副十分吃惊的样子,连说真快真快,好像几天前你还在我家院子里偷桃子吃,一眨眼你就这么大了,怪不得我们也老了。
“你这孩子,说话真是不长下巴哟。”一边的三婶接过话说,“你也说老,那我成什么了,其实你们都还小,只是我老了,都老成精怪了。”这时我发现三婶仰面朝天,满脸深沉,显然陷入很深的怀想。堂嫂吐了一下舌头,觉得自己刚才在三婶面前说自己老了的话的确不合适,于是改口笑嘻嘻地恭维三婶:“您放心,您老一定长命百岁。”
“你说话的声音和小女一个样。”三婶转而对我说。我这时知道三婶下面要说什么,那个故事三婶说过多次了,也得到过我母亲的印证:我出生不到一岁时,突然患上了水痘,全身溃烂,母亲又缺少奶水,饥病交加,我几乎奄奄一息。母亲常戚戚地说,这孩子恐怕养不大。三婶责怪母亲不该说这种丧气的话,她那时正养育着她的第四个孩子——与我同龄的小女,奶水还算凑合,为了让我活命,便节省些奶水给我喝,就这样我果真活了下来,却也正如三婶所说,从此我说话的声音和小女很像。
三婶果然又复述了一次那个故事,我就像第一次听那些,竟然听得津津有味,热血沸腾,“现在不一样了。”
堂嫂说:“毕竟那么长时间了,何况一个是男孩,一个是女孩”。
“不!”三婶固执地说:“他和小女说话的声音还是一个样。”
—位老人
我去一个村庄看望一位老人。老人快七十岁,一个月前,老人突然中风,经抢救生命没有危险,但右边的手脚仍不能动弹,最要紧的是他失去了说话的能力。
我进屋时,老人正坐在堂屋中央,目光朝上,一脸肃然,如一尊古老的青铜之鹰。我喊他时他才发现我,微笑了一下,却突然痛哭失声,令我手足无措。这时老人的老伴走过来,轻轻地拍打着老人的后背,像哄小孩一样说,好了好了,不要哭了,你怎么和小孩一样呢。一会,老人果然和小孩一样停止了哭泣。老人的老伴转而告诉我,每一个人来看他,他都这样哭,他是可怜自己不能再说话了。
我心情十分复杂,不知该和老人说些什么才好。我问老人怎么突然中风了。话刚出口,便觉得自己是在问一个愚蠢的问题。我得知,老人的儿子、儿媳年初就去很远的城市打工,他们让老人把责任田包给别人种,但老人很倔,偏要自己种。“这是何苦呢?”已从城里赶回来的老人的儿子在一旁说。老人的儿子告诉我,老人就是在田里挑稻回家的路上突然倒地中风的。老人的儿子说这些时,有一丝抱怨的味道,但又显得无可奈何。我茫然不知该怎样表明自己的态度。我知道,如今村里种田的人渐渐少了,年轻人几乎都外出打工,田里都是一些老人在坚守,在农村,像这样的倔老人其实还很多。
我随后一直沉默,不时望一望门外的田野。正值金秋,田野有人正在收割晚稻,但场面比我记忆中的要冷清得多。老人在旁也一直沉默。我不知该怎样安慰他,此时他肯定有许多话要讲,不仅仅是关于他的病,更多的应该是其他的一些话题,说许他从前就想同我讲,却一直没讲,但现在想讲也讲不出来了,哭泣,是他现在唯一说话的方式。我突然想对他说,哭吧,你想哭就尽情地哭吧。
我走时,老人用目光送我,我回头了三次,他都没有收回目光,仍是一脸肃然,但在这肃然的脸孔中,显然包含了太多无可言说的痛苦。
夜半狗吠
晚上,我睡在大哥家新建的楼房上,但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
大哥家的楼房建在我家原来的菜园上,这块地方原先都是菜园,但现在几乎都被人们在上面建起了楼房。此时我睡在楼上,有一种恍惚的感觉,脑子里闪来闪去的总是那片菜园以及那些长得色彩斑斓的鲜菜,甚至冒出一种奇异的想法:我也成了一株菜园里的菜。
夜半时,屋外突然响起了狗吠声,开始以为那只狗只会叫几声便作罢,没想它一直叫,且愈叫愈凶。我有些警惕,是不是有贼。但仔细听,不觉有什么异样的响动,睡在楼下的大哥他们也没起来,楼房外有大铁院门锁着,应该不会有什么闪失。但狗为何一直拼命地叫?我忽然记起以前村里人说过,狗除了见到生人外,闻到什么异样的气味也会叫。那么这只狗闻到了什么异样的气味?我本能地试试鼻子,但什么异样的气味也没闻到。
人,在某些时候,其实还不如一条狗,狗是这个世界上另一种灵物。
到底是一种什么异样的气味浸藏在乡村的夜色中?
门外一直叫着的那只狗我不熟悉,但另一只熟悉的狗浮现在了眼前。小时候,大伯曾养过一只狗,灰色的毛,滑溜溜的,十分可爱,冬天时,堂兄常常带它去野地里踏雪,它来回奔跑,精神抖擞,十分欢快。那些年,我跟随母亲在十几里外的一所学校读书,每个星期六回家,这狗总是准时地蹲在村口那个土墩上迎接我们,热情地叫几声,而后摇着尾巴跟我们一同进村。母亲总称赞,这狗真灵性!
屋外的那只狗仍在叫,我看了一下表,它整整叫了一个半小时。第二天醒来一切完好,果然没有贼光顾的迹象,但我还是说起了狗叫的事,我大哥他们却说一点没听到。
这让我感到非常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