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鸟飞在了头顶,不停地盘旋,不停地鸣叫,它是在呼唤我,还是在拒绝我?我听不懂小鸟的语言,小鸟也未必知晓我的内心,其实就是我自己也说不清,此时为什么一定走往村边的小山,仅仅因为我许多年没走过这条小路?许多年没走进过小山?
村边的小山很小,但仍然是山,绵延起伏,树木丛生,它高过田野,高过村庄的屋顶。
从村庄走向小山的路有许多条,最显眼的当然是那条公路,虽然简易,但宽阔,前几年才修通,小山是它必须经过的一段,穿越小山,它会通向更远的地方。此时,一辆农用车正在路上,车后尘土飞扬。肯定还有许多车辆正准备开上这条路。
但我没走公路,选择的是沿着沟渠延伸的小路,这自然是条老路了,老路常常为人所不屑,但人有时又偏偏要走老路。
沟渠也已经很老了,据说在我出生之前就已挖通,但如今水在里面流着。新鲜的水,每年更换多次的水,无穷无尽地流着,因而这沟渠的生命依然旺盛。它可以说是村庄的命脉,几百亩农田就靠它灌溉。现在正是七月,田野中绿油油都是晚稻秧,正需要水来滋润。
沟渠曲曲折折,路也曲曲折折,路与小山擦肩而过时,我站在了山口。平时,在村庄远望小山,它是那样平常,那样熟悉,但真的逼近,顿时有一种陌生感,它显得更加高峻,更加庞大,一股气息扑面而来,这是深深的山的气息,混合着松树的清香、黄土的腥味,以及山中小溪流的潮气。
太阳已经升起,阳光下,山的气息越来越强烈,严严实实地包围着我,但我无法将它抓住——无论多么强烈的气息都是飘忽不定的,在这飘忽不定的气息中,我也有些飘忽地走进了山谷,此时山谷中不见人影,和我一起站立的是无数棵枞树,树与树挨得很紧,但彼此间又留下一些空隙,山风在空隙中呼呼地吹过,风从何来?山风,山风,到底是山生出了风,还是风吹动着山?
在树与树之间我穿来穿去,试图寻找我认识的那一棵——童年时我在这山谷间扒过松毛捡过干柴,那也是七月,正午的太阳照得最紧时,我和伙伴们已是累得筋疲力尽,豆大的汗珠在脸颊上流淌,于是各找一棵树在浓荫下休息,如今,那棵树在哪里?我仔细辨认,似乎每一棵都是,又似乎每一棵都不是,时间改变了一切,我只能在时间之外抚摸记忆中的树,抚摸记忆中的艰辛和童年时的成长。
童年时我们还在小山上放牛,采水菊花,在山塘里捞漂荷和虾衣草,如今山塘还在,就在谷底,那时这山塘就是我们的乐园,我们在里面练就了游泳的本领,但山塘也产生恐惧和死亡,曾有人在这塘中永远地消失了,给这山塘笼罩过恐怖的阴影,欢乐和悲哀有时就仅差一步之遥。此时我站在塘边,塘水倒映着我的身影,但很显然,此时的塘水并不是彼时的塘水,那变形的身影也并非真正的我。
转过身随即面向山坡,上山的路同样有许多条,有些消逝,有些被新开辟了出来,但所有的路都是倾斜的,顺着一条倾斜的路往上爬,脚底杂草丛生,草丛和泥土承载着我,里面似乎又隐藏着无尽的秘密,这山坡间的路很短,但又显得很长,是因为倾斜给了人一种不真实感,从而拉长了路的距离。
山坡的一边坐落着众多的坟至,那里面埋着村里人的祖先,坟空有新的,但更多的已很老旧,一些老坟已变得很小,坟头坟边长满了草——那些祖先已完全与小山融为一体了,变成了泥土,而泥土又高又远,让我必须抬头仰望。仰望,也许是我们面对泥土,面对祖先时应该保持的唯一的姿态。
再往上走就到山顶了,站在山顶放眼四望,一切景物尽收眼底,村庄是那样古朴而又新鲜,是那样辽阔,道路是那样绵长。其实这山顶还不是最高的地方,最高的地方应该是天空,是苍穹,白云悠悠,回音袅袅,有天才有地,有地才有家,有家才有你,有你才有我,而一切的一切,都在这天地之间。
从山顶的一边下山,在半山腰遇上从村庄修上来的那条公路,在这交叉口,我面临着一种选择:回归村庄,我是重走来时的那条小路,还是走这条简易的乡村公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