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风是什么风?我不知道。但桃花风真实而隐秘地吹拂在村庄的内部。
村人称为“六月心”中的一天,我再次回到了村庄。我父亲十几天前永远地离开了村庄——“离开”这个词肯定不恰当——孤独地躺在村边小山上作永久的安息。这天我们一家人来到父亲墓前为父亲磕头烧纸,并和父亲说了几句话。村里俗话说:六月心六月心,日头毒得慌人心。从父亲的墓地回到村庄,我一时安静不下,在村子的屋前屋后乱转。除了那灼人的热浪,还有什么东西在追逐着我?但那种东西我看不见,更抓不住,只感觉就在身边追逐。转到堂兄家门前时,堂兄喊我进去坐,说他家过道里有一口桃花风,凉快呢!此时我真的渴望有一股清风拂面而来,凉爽我的身体,让我的内心得以安宁。我于是进去,静静地坐下。
堂兄家的房屋坐落在村子一角,是前几年在老屋的地基上新盖的。村里所有老屋都连在一起,堂兄的儿子学过建筑,他别出心裁的设计,既未破坏老屋的整体,又让新屋堂皇地矗立起来,显示出人气的旺盛和一种力量的永恒。新屋的一条过道与老屋的一条巷口巧妙地相接,看似自然却又意味深长。我现在就坐在这个“相接”的位置。通过过道的门放眼朝外望,我可以看到村前的屋场和屋场前的水塘,水塘在这个季节正是旺水期,满满的水上有几棵零星的水草探出头来在风中摇晃,它们在诉说什么吗?水塘那边是广阔的田野,现在,田野里长满了刚刚插下去的晚稻秧,青青的一片,十分旺盛。越过田野,拐一个弯就是村边的小山了。但我现在不能望到那绵延的小山。但即使能望到又能说明什么?我能看到的事物总是很有限,而真正存在的事物是无限的,超越了肉眼和时空。我突然又想到了父亲,父亲的“离开”也许并不真实。就像此时在灼人的阳光下那些微微晃动并发出轻微裂响的事物,恍恍惚惚的,看似虚幻,但本质上仍存在着。虚幻对真实的淹没,只是我眼睛一时的错觉。
还有那条路,也结结实实地存在着。那是村子向外延伸的一条小路,曾经是村子通向外面世界的出口。因为早些年村子的另一边修了一条简易的乡村公路,这条小路似乎被冷落了下来。但在村人的心中这条小路从来就不会荒芜,也从来没有荒芜过。它通向村里人赖以生存的庄稼地和菜园通向收获时的丰厚和喜悦,也通向村边的小山,通向小山上一个个村里人祖先的墓地。它就像一条命运中的绳索,在时光的正反面总是闪动着眩晕的光芒。多年来,在这条路上我亲眼见过许多次同样的场面,村里的年轻人将逝去的老人送上路。白色的孝衣、黑红色的棺木,一路哭声一路吹吹打打。每次我都和所有村里人一样被深深地感染,默默地望着,默默地目送。而就在几天前的那个早晨,我父亲让我同一条长长的队伍一起,同样经过这条路为他送行。一步一步,我深切地感受到这条路真的一点都不荒芜,就像路边的棉花地里生长着的那些茁壮的棉花苗,气势冲天。而这冲天的气势让我想起许多陈年的影子,陈年的影子深刻而鲜亮,但一瞬间这些影子又如小路附近那条小河里的水倏然流逝,这种流逝很残酷但也充满温情,它对人并不构成威胁和伤害,而是让人显露出本质上的真挚和善良。
在“相接”的位置我转过眼来,视线就和老屋的巷口连接上了,直抵老屋的深处。老屋已经伤痕累累,住在老屋里的人已经不多了,人们大都住在新房子里,老屋就和村里仍然健在的几位老人一样,更多地成为了村子某种意义的象征。老屋的象征意义使我的目光直抵记忆的深处。而在我记忆深处,季节似乎并不确定,时光一会变得阴凉一会又变得温暧,村庄就像一座神圣的宫殿坚实地耸立在童话世界里,显示出神奇的生命力。村庄里的人就是在这种神奇光环的照耀下成长和成熟。老屋对村庄人的庇护和包容让我常常深情地回望,在回望中我感到温馨,同时又隐隐作痛,似乎听到冬天水塘里的冰块裂碎的声响。许多个冬天,村前水塘里总会结满厚厚的冰块,幼小的我总喜欢砸冰块玩,但老人们总是阻止我,骂我为什么要和他们作对。我为什么不能砸冰块?长大后,那遥远的冰块裂碎的声响,连同它所包含的隐喻总会让我深深地低下头,内心浸满了忏悔和忧伤。同时一些幻影则在我脑海里奋力地张扬,那些幻影包含了大树,包含了风,包含了泥土,包含了村庄上的炊烟……
我将视线从老屋的巷口拉了回来。这时过道上又来了许多人,坐在一起说话,说炎热的天气、说田里的庄稼、说家长里短的琐事。这些都是村庄永恒的话题,从来都是新鲜的,从来就不会衰老。门外的屋场时时有人走动,他们或是去田间,或从田间归来,或是随意串串门。坐在屋里的人后来又说到了我父亲,说到我父亲一生健壮,一生坎坷,一生韧劲,一生的善良和挚爱。这使得许多场景在我脑海里再次回放。那天我们将父亲从医院接回家——那间有着几十年历史的老屋,这里是83岁的父亲最熟悉的地方。在路上,父亲枕在我的臂弯里,已处于弥留之际,但他仍然坚持回到了家,回到了他生命的根端。在父亲躺在床上的那一刻,母亲轻轻地和父亲说了一句:你现在回家了!我这时看到父亲脸上的微笑……面对父亲最后的笑容,我竟一时失语,悲伤和忏悔填满胸膛,痛哭也不能消解。而现在,我感到父亲仍然在注视着我,目光透显着他一贯的威严、宽厚和慈爱,放射着淳朴祥和的光芒。
不知是谁又说到了桃花风。桃花风是什么风?是什么颜色,什么形状?它又是从哪里吹来?没有谁说得出来,他们说如果能说出来,那还叫什么桃花风?但我此时已感到了凉爽,感到了内心的安宁,感到一阵风的唤醒:我们当对逝者永恒地怀念,对自身生命无限地珍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