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里的劳力都出门打工去了。这个仲春的一天,我回到乡下,见到二哥家院子里竟梦幻般出现了一副童话般的景象。二哥坐在院子中间,潜心干他的篾匠活儿。二哥围着工袍,头向下勾着,他身子底下青黄色的细细的竹篾,在他手上跳跃着,一件竹器用品眼看就要完工了。和大哥不干木匠一样,二哥也早就放弃了篾匠手艺,他甚至将家搬到镇上开起一家电器商店。二哥怎么突然又干起了篾匠活儿?二哥似乎看穿了我的疑问,对我说,镇上的店已完全交给他的儿子了,他无所事事,想了许久,还是回到村里,还是想干一点篾匠活儿。二哥说,许多年了,再拣起来手艺都有些生疏了,但曾干过的事情并不会真的忘掉,干了几天就好了,只是现在感觉老了,勾下头时颈椎痛得要命,厉害时差点就要呕吐了。
在二哥的身边,我看到堆积着一些已经完工的竹器,像筛子,鱼萎,大大小小的箩筐等。梦幻,真的像是梦幻,这些东西许多年前也曾像现在一样,占据着我家大大小小的角落,那都是二哥给人家编制的,等着人家来取,只是我记不清,是哪一年开始这些东西逃离了我家。现在,我还看到曾十分熟悉的篾匠工具,比如刮篾刀。刮篾刀是对称的两爿,相向地斜着钉在一条木凳上,两片刮刀间的距离很窄,却也很宽,它是竹篾经过的道路。从二哥手上经过的所有竹子,在成为最终的可用精致篾片前,都要在这条路上走一遭。其实,这也是二哥曾走过的一段生活之路的喻示。那条路锐利,碰碰磕磕,却又通畅无阻。
二哥与竹子和篾匠的渊源似乎与那根红色的笛子有关。二哥很小就实打实在生产队干农活,一天到晚没时间和别的伙伴一样玩跳房子滚铁环的游戏,二哥那时似乎也没兴趣玩那些,二哥似乎天生具有音乐细胞,有空就到隔壁小福子哥家听小福子哥吹笛子。以后就要小福子哥教他。但小福子哥舍不得把自己的笛子给他吹。二哥便自个找到一节竹棍削削,再挖上几个眼,然后作一个眼上贴上竹膜就吹,嘴憋得蛤蟆一样,可吹来吹去总不成个音调,倒是将竹膜吹破了。他于是再贴上一次竹膜,却又再将它吹破。末了总是父亲一声断喝,二哥才慌忙收起家伙。父亲那时还没有平反,内心忧闷,便时时拿了哥哥们出气。
二哥除了喜欢吹笛子,就是唱歌,唱现代京剧,唱《智取威虎山》,唱《沙家浜》。十六岁那年,镇上的区文化站招收演员,二哥去报名了,他一曲激昂的《泰山顶上一青松》征服了文化站站长,但在政审时他,无疑被刷了下来。十六岁的二哥回家蒙头睡了一天一夜,等他起来,一双血红的眼睛紧盯着父亲。父亲被他盯得心里发虚。父亲觉得需要安慰一下二哥,父亲安慰二哥没什么特别好的方式,只是说:你愿不愿意也去学门手艺?二哥说,那我就去学手艺,我要学篾匠。父亲于是无声地为二哥捆扎了一床被子。于是,二哥便背着那床被子,也带上那根笛子,去十里外跟一位师傅学篾匠。可是不久后的一天,家里人正吃晚饭,门却“哐”的一声开了,是二哥。二哥进门就哭开了,哭得昏天黑地,涕泗横流,说他再也不去了,再也不去跟那个鬼人学什么鬼篾匠。这与当初大哥学木匠时逃跑回家如出一辙。父亲又凶了,二哥便没再敢出声,二哥终究还是怕父亲,他悄悄又去了小福子哥房里,不一会那边就传来了笛声。我跑去看,是二哥在吹。这时二哥已拥有了一把很漂亮的笛子了。
我那时也喜欢音乐,这与二哥的影响分不开。因为这,我和二哥似乎更亲近。不过,不像大哥,二哥做篾匠活时从来就不要我做帮手,他甚至对我不屑一顾。但我却喜欢看他做活。我觉得我就是想做二哥的帮手都做不了,有力都使不上。难怪二哥会对我不屑一顾。因为我发现,篾匠活与木匠活其实有很大的不同,木匠活当然也有精巧的地方,但更多地显示在力量上,无论抡斧头还是拉锯,凭的是力量。而篾匠活在技巧上更显突出,一根竹子从原始的竹子到最后用做编制的精细篾片,要在二哥手上经过许多道工序:先是剖,再削,再刮。削篾是最见细微功夫的,削去一层再削一层,层层抽丝一样。而一层一层的篾丝可做不同的用途,比如做一个筛子,黄色的篾丝用做筛底,青色的篾丝则用做筛边。不管黄色的还是青色的,篾丝皆弹性十足。而二哥手中的篾刀也弹性十足,为篾片铺平自由的道路。
然而,一家人似乎都感觉到弹性十足的篾刀后面,二哥内心的痛楚扔未化开,他那把红色的笛子仍不离他左右,二哥的笛子吹得越来越像那么回事了,连小福子哥都自叹弗如。二哥每次回到家里,总会于月色下,坐在屋前的草垛旁吹着婉转嘹亮的笛子,这笛声吸引着多少人的倾听,他们说二哥有些痴了。然而我家里人,尤其是父亲听了,却感觉那笛声如一块沉重的石头压着心底。二哥吹完了笛子就默默地回到那间厢房睡下,有一天,二哥突然做噩梦,大声叫喊:“我痛,我心口痛!”一家人都被惊醒了,后来,二哥常常半夜做噩梦叫喊。全家人都被他的噩梦压抑着透不过气来。晚上做噩梦的二哥白天做活时免不了分神,有一次削篾时,竟让锋利的篾刀深深地削进了一根手指,顿时鲜血淋漓,把旁边的人都吓坏了。然而二哥却不慌不忙,从厨房里拿来一个饭碗,让手上的血流进碗里,而后一口将那碗血喝干。旁边人惊诧不已,二哥却平静地说:这是我身上的血,不能让它流走了。
几年后,二哥也顺利出师了,同时二哥也到了谈婚的年龄。但与大哥一样,二哥的婚事也因父亲的原因而跌宕起伏。其实二哥长得帅极了,他那婉转嘹亮的笛声,更是已深深地博取了一个姑娘的心。但与当初大哥的情况一样,一种力量在阻隔着二哥和姑娘的感情。姑娘的父亲认为姑娘是疯了,操起棍子说是要将姑娘赶出家门。而倔强的姑娘竟就在一个飘雪的寒冬赤脚过河跑进了我家,跑到了我二哥的身边,说就是以后讨饭也要跟着我二哥。姑娘与二哥并没有结婚,但从此姑娘就在我家住下了。那段时间,二哥的笛声吹得更加忘情了。接下来,父亲平反恢复了工作,这是我们家的喜事,但也为我们家增添了麻烦,二哥为此与父亲产生了隔阂。二哥天天吵着要父亲提前离休,让他顶替。而父亲并不想刚恢复工作就放弃工作,同时父亲偏心于我这个小儿子,我那时正读高中,父亲担心我考不起大学,有心为我留一条后路。父亲对二哥说,你等一等吧,等你弟弟高考过了再说。
二哥耐心地等着。我已经知道情况了,从此见到二哥就心里发虚,但我不知道应该和二哥说什么,我也没胆量说什么,我只是想从内心里贴近二哥。有一回,二哥又在小福子哥房里吹笛子,小福子哥说我二哥命好,说不定很快就能顶替做国家人了。二哥便凶狠地盯了我一眼,说:鬼知道他考得起考不起。我吓得赶忙躲开。我无法贴近二哥,我只能盼着高考。然而,最终我二哥还是与二嫂未婚先孕了,生米已煮成了熟饭,二哥已没有了退路,在离我高考还有半年时间的那个腊月,二哥同二嫂正式完婚了。而半年我顺利地考起了大学。按政策规定,结婚的二哥是不能再顶替的,父亲那个顶替的名额就算费掉了。一切都无法挽回。我在遥远的大学读书,总为二哥深感愧疚。但有一天二哥给我写了一封信报喜,说他儿子已呱呱出世了。我替二哥高兴,内心却也有一种无可言说的沉重。
快三十年过去了。这么多年来,我一直渴望与二哥能有一次内心的交流,以消融那曾漂浮在我们心中的隐秘的隔阂。但我好像一直没找到一个好的机会。我和二哥都一直守口如瓶。其实,那种隔阂已经被生活渐渐地消融了。就像现在这个仲春,在二哥的院子里,在梦幻般的童话景象中,我和二哥相互还能有什么阻隔呢?此刻,正潜心干着篾匠活儿的二哥平静如水,我内心也一片柔软。恍恍惚惚中,我像看到生活中所有人的命运,都像那两片刮篾刀间狭窄而又宽敞的竹篾的道路,锐利,既碰碰磕磕,又通畅无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