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大哥的那副木匠担子已经被时代之手束之高阁。那副担子满当当沉甸甸,里面装的家伙我很熟悉,比如斧子、凿子、锯子、推刨……显露出金属锐利的锋芒,当然还有墨斗墨线和折尺。这些大哥干木匠活儿使用的必不可少的工具,曾经每天与他不离左右。但后来,大哥的那副担子就开始束之高阁。如今大哥在开中巴车跑客,车龄都快二十年了。我回乡下经常坐他的车,快六十岁的大哥开车时,方向盘仍掌得很稳。我却往往无端地怀想,并为大哥臆想着这过去十多年的另一条生活道路。大哥的那副木匠担子也随之在虚幻中再次浮现在我眼前,一同浮出的,还有那浓浓的,同时隐藏着不可言说味道的木头的气味。
不错,木头的气味为我敞开了进入怀想和想象空间的最好的人口。
那些年,木头的气味总是在我家恣意地弥漫。我家的屋角堆满了木头段子,长的短的,粗的细的,杉木的,柳木的,松木的……这么多木头摆在我家,让我感到极度的亢奋。也许乡下的孩子天生就喜欢木头,天生就喜欢木头的气味。那时只要村里有人家请木匠做活,我和伙伴们就兴奋不已,一齐跑去看。那些木匠对我们孩子似乎总怀有一种矛盾的心理,既希望做活时有孩子陪着热闹,但又害怕我们捣乱,嫌我们碍手碍脚,便一会对我们嘻嘻哈哈,一会又大声呵斥,有时甚至用手中的斧子刨子吓唬我们。我们对那锋利的斧子自然敬畏惧怕,但也知道他们无非就是吓唬吓唬而已,并不怎么在乎,赶也赶不走。木匠师傅时而大刀阔斧,时而精雕细刻,地下则会积满木头的屑碎,整个工房散发着新鲜的木头的气味。这种气味是香的,我们喜欢木头这种特有的香味,甚至能逐渐分辨出各种不同木头不同的香味。我们还会拣起地上散落的卷曲的刨花,当做眼镜挂在眼睛上玩,或是拿了一些没用的下脚料做成玩具手枪四处炫耀……实际上,那些木匠师傅对我们终归是十分温和的,见我们能用木头玩出那么多花样,有吋还会和小孩一样反被我们逗得哈哈人笑。
现在我们家就堆满了木头。其实这些木头并不是属于我家的,它是村里还有邻村的人家送来的。那时我大哥已是一位木匠师傅了,他们把木头送来,是让我大哥为他们打家具。那些人脸上显得很谦卑,甚至有些讨好的味道。而我大哥那时正年轻气盛,说话大声大气,一副骄傲自得的样子。据说我大哥小时也喜欢看木匠做活,有一次竟被一位师傅看中,问他想不想学木匠。我大哥那时还小,当时显得有些羞怯,不敢作答。但几年后,他仍记着那位师傅的话,竟去找了那位师傅,而那位师傅竟也还记得他,当即收他为徒。不过大哥学徒期间,事情出现过反复,有一天,大哥突然半夜跑回来了,痛哭流涕,说再也不去跟那个鬼人学什么鬼木匠。但第二天父亲的拳头还是把他送到了师傅身边。那时是我家境况最落魄的时期,父亲因冤案被派遣送回乡,半路出家当起了农民,按村里人说法,是一根“犟扁担”,他带着几个孩子艰难地抵抗着生活。让一个孩子学一门手艺就是他抵抗生活的一种方式。
最终四年过去,大哥正式出师。然而,大哥并没有单独出工,他仍然跟着师傅,除了难舍师徒之情,更因他与师傅的妹妹好上了。这是一个意想不到的收获。当大哥把这个秘密既羞涩又有些洋洋得意地告知家人时,父亲就像拣到了一块金砖,高兴得团团转。不过,大哥与他师傅妹妹的姻缘就如同他学手艺一样经过了反复。有一天,师傅的妹妹突然翻脸了,不再理我大哥。大哥糊涂了,这是为什么呢?师傅的妹妹不说,却泪眼汪汪。有人告诉大哥,要想一个女人嫁给一个已被遣送回乡的坏分子的儿子,那简直就是笑话。大哥再次半夜跑回了家,痛哭流涕。哭够了,就用仇视的眼光盯着父亲。而这一次,父亲没向大哥砸过去那壮实的拳头,父亲的手显得那样的瘫软无力。然而,在大哥绝望的头顶,出现了另一双有力的手,那是他师傅的手。师傅知道他妹妹是真的喜欢我大哥,他向阻止他妹妹嫁给我大哥的人举起了锋利的斧头,大声地吼叫:“看谁敢再阻拦,看我这斧头可答应你们!”
大哥师傅的妹妹最终成了我的大嫂。而我也开始成为大哥干木匠活的帮手。
大哥那时是大忙人,白天在人家上工,晚上还要在家给那些送来木头的人做活。大哥和别的木匠师傅一样,对旁边看着的我有时十分友好,有时则凶狠异常。那一次,也许太疲劳,他锯一块木头段子,锯得绊绊磕磕。我在旁边看得心里开始有些发毛了,正准备逃走,大哥突然朝我投来温和的一笑,这当然很反常,不知大哥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接着大哥又朝我招一招手,说,你过来帮我一把。我这才恍然大悟,一时竟不知所措。但后来我还是在大哥手下握住了锯把,和大哥一起锯起那段木头。我十分紧张,眼睛不敢看大哥,不过接下来我们锯得很顺利,大哥对我的表现似乎很满意,不断地说就这样就这样。那段木头锯完了,大哥又让我和他锯后面的木头,但渐渐我就腰酸,臂胀,紧握锯把的手的皮肉生痛,并且大汗淋漓,浑身一点劲都没有了。此时我再也闻不到木头的那种香味,感觉鼻孔里被一种很沉重的东西呛着,周身也被这种无以名状的东西包围着,那也许是木头中隐藏着的另一种气味。我被这种气味呛得再也受不了,差点要哭出来,最终选择了逃离,撒手不干了。
但逃离是暂时的,我大哥后来常常要我做他的帮手。我第一次逃离时,大哥并没有责怪,相反还有些心疼我,将我的手抓住,看看,抚摸抚摸,并且表情复杂地笑笑。但后来他就不心疼了,如果我再想逃跑,他就会凶狠地骂我是个懒鬼、废物。看大哥那个凶相,我便知道我现在也是无可逃脱了。不过后来我发现情况也有了变化,我第一次帮大哥锯木头后许多天,感觉手上拿什么东西都轻飘飘的,虚忽忽的,就是吃饭时端饭碗也一样。而做了大哥一段时间的帮手后,便觉得手上已有了一种力量。大哥后来让我干难度更大的事情,就是帮他拉大锯锯大木板,我竟从未让锯齿偏离过墨线,让旁边看热闹的人都很吃惊,并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跟我大哥说,这孩子天生就像个干木匠的料,以后你就带他学徒好了。大哥听了只是笑笑,笑得仍有些表情复杂。而我不知天高地厚地暗暗得意,似乎又闻到了木头的香味。
我其实没跟大哥学木匠,那年我上初中了。但木头的气味并没有因此远离我。就是在我上初中的那一年,学校没有课桌,每个学生必须从家里带。我家没有现成的桌子,我大哥答位为我打一张,但有个条件,要我跟他上几十里外的深山挑木头段子回来。那个初春的早晨,风像刀一样割得脸上生痛,我跟着大哥第一次走进深山,在一个被大树掩盖着的村庄,大哥和一个村民讨价还价了半天,最终买下了几段木头。山路陡峭,山风呼嘯,我挑着木头回来还没走到一半路就走不动了,腿肚子里像绑了根铁棍子一般沉重,肚子也饿得咕咕叫。然而这时大哥显得十分温和,让我歇下来,而后抓一把炒熟的黄豆给我吃,他自己也吃了一把,吃完了,他说,吃一粒黄豆上一个岭,我们走吧。黄昏时我们回到家里,大哥第一件事就是把我挑的木头称称有多重,他要记着,他要我也记着。现在我已记不准那木头段的重量,但我忘不了大哥就是用我挑的那几段木头给我打了课桌。
那张课桌如今和大哥的那副木匠担子一起被束之高阁。我难以想象,当初大哥放弃木匠活儿时是怎样一种心情。如今,面对生活,面对实际生活中的大哥,我的一切美妙的设计和构思都只能是臆想,时代之手不可抗拒。随着人们对家具公司和三合板拼凑物件的依赖,木匠的营生早就不吃香了。其实大哥干不干木匠活儿已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更有不可抗拒之物存在于人的心灵,存在于时光之外。比如木头的气味。木头的气味其实已渐渐离我远去,但我对木头的气味仍是很敏感,它如我大哥曾使用的金属工具一样锋利,穿透城市钢筋水泥和玻璃一类坚硬的东西的包围,在我的意识深处弥漫,浓烈深重,经久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