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西凤凰古城——当代享有世界声誉的文学大师沈从文先生的故乡,亦是先生灵魂的永久归根之地。我们一抵达古城,就怀虔诚敬仰之心,去城边的听涛山拜谒沈从文先生墓。
湘西是神秘美丽的,凤凰古城更美丽更神秘。悠悠的沱江,沿江林立的吊脚楼,古朴的城墙和石板老街,豪放的沱江号子,缠绵的苗家男女对歌……这些饱含自然人文之美的风物,早就在沈从文先生的作品中领略过,并因此对这块神奇而美丽的土地心驰神往。现在当我踏上了古城的土地,仿佛又浸淫在沈从文先生作品的氛围中——那座遥远宁静的“边城”,那位淳朴美丽的小翠姑娘,那位历尽沧桑的善良的老爷爷,还有那些背负着船纤的沱江上的水手以及妇人……全浮现在眼前,与现实交融。时光之隔恍惚如沱江上飘逸的薄雾,一拂即散。身边的沱江水悠悠地流着,它流走的是岁月,是浮尘,却流不走人世间亘古不变的情愫。沈从文先生作品中所描写的湘西民俗和下层民众的生活,正是以人性和人道主义的文学主题,对这种情愫做出了最朴实最深刻的诠释。
古城东门外的听涛山,傍南华山麓,临沱江之滨。我们从对岸过一横跨沱江的石桥,就走进一条古朴的老街。这是一个深秋的下午,细雨绵绵,有些寒意,似是专为拜谒沈从文先生墓而设的氛围。老街上的石板路被细雨淋湿,踏在上面脚底有黏糊糊的感觉,而另一种雨滴——时光的雨滴也黏糊糊地将我的内心打湿。看几眼老街两边的人家,在雨境中仍是那么从容恬淡,让人感觉走进了梦幻之境——千年的古城,千年的风雨,千年的人事。老街上的人没有谁不知道沈从文先生,他们会给那些去拜谒先生的人讲叙先生的童年——先生童年时,每天上学就要从这古城的长街上走过。那时先生在人们眼里是一个爱逃学的顽劣孩子,长街上那些无数平凡而新鲜的事物——针铺前磨针的老人,伞铺里正在做伞的学徒,冥器铺的老板,染坊里强有力的苗人……总是牵动着他好奇的目光。但并没有多少人会想到,爱逃学的先生其实同时也是读着一本书,读着凤凰城内外那本由自然和人事写成的社会“大书”。
不知不觉,走完这段一公里长的老街,意识中却仿佛走过了一千年。
听涛山就在眼前。山不高,却极灵秀,佳木葱翠,绿竹依依,山泉淙淙。我们绕过老街,沿一条幽幽的石阶小径缓步而上,脚步轻轻,似是生怕惊动了沈从文先生安宁的梦境——谁都知道,先生一生都是喜欢安静的。细雨仍在咝咝地飘洒,将眼前的一切笼罩得朦朦胧胧的,同时又将所有的事物映照得无比鲜亮——石径的两旁,缀饰着一些布满了青苔绿草的奇岩巧石,石上有清代题刻“拥翠”、“石窟”、“听涛”等,字大尺余,皆恢弘遒劲。再往上走,便见一块庞大的天然五彩玛瑙石。有谁能想到,这,就是沈从文先生简朴而高贵的墓地!古城的人告诉我们,沈从文先生1988年在北京病逝,之后他的骨灰一部分撒在他家乡母亲河沱江之中,一部分便安埋在这块彩色玛瑙石下的土中。一块天然的五色石,就这样成为了先生的墓碑和永久安息地。没有轰轰烈烈,没有雄伟耸然,只是一块石头!而就是一块石头,自然简朴,通灵高贵,为先生一生做了最真切的写照!一行人围在先生墓前,一时都默默无语。细雨打在石上,发出细微的滴答之声。这是我们有幸聆听先生正向我们述说他智慧的性灵。
“照我思索,能理解‘我’。照我思索,可认识‘人’。”我不禁在心底默诵着沈从文先生遗文《抽象的抒情》中的句子。先生的智慧从何而来?后来人又该怎样读懂先生的智慧?墓碑的后面刻着沈夫人的妹妹张充和敬献的挽联:“不折不从,星斗其文;亦慈亦让,赤子其人。”这挽联匠心独具,细心的人将每句最末字联起来竖读,则是“从文让人”。“让人”,这是否就是对沈从文先生智慧最精微的解读?先生的“让”,其实首先是一种融入——对世事的融入。先生从小就在凤凰古城读着一本社会的“大书”,小学刚毕业就被送到土著军队里当兵,在一条沅水和它的支流各城镇游荡了五年,同士兵、农民、小手工业者以及其他形形色色社会底层人们生活在一起,体会他们的生活和心灵。这才有了先生后来在艺术上独数一帜的经典式的伟大作品——《湘西》、《湘西散记》、《长河》……中篇小说《边城》成为历久不衰的名篇,先生的“让”还是一种坚守——人性的坚守,文学良心的坚守。先生以及先生的作品曾一度受到误解和冷落,先生却以温和的微笑谦逊地面对人世间的风风雨雨,转而潜心于历史文物的研究。这令世人因没再能看到先生更多的文学精品而感到遗憾,但也让后人从中感叹先生“不折不从”的品德和文学良心,还有他那宽广精微的“让”的智慧。“一个士兵要不战死沙场,便是回到故乡。”在沈从文先生墓碑旁,同是凤凰古城人的当代著名画家黄永玉先生写下了这句话。水手,士兵,文学大师。我们该以哪种身份来称呼沈从文先生呢?站在听涛山上,站在五色石旁,我看宽阔的沱江水不尽滚滚流,沱江的涛声依旧。默想先生也许就是沱江里的一滴水。一滴水从沱江出发,穿透泥沙,穿透浊世的浮华,倦游一生,如今又回归了起始点,回归了“边城”,同时,也是回归了永远的历史的“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