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旅游仰望大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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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天井

与天相接,状如深井——天井,一个多么有趣味和意味的词!当我隐身在城市的虚空之中,回望故乡的天井,它所呈现的影像,不仅仅是一块夹在墙壁当中、地面用青砖或石板嵌铺的小小的空地,更有难以名状的幽深,辽阔,并浮动着一种气息和光影。

故乡的村庄老屋,典型的南方多进房屋的结构。以高大的公共堂轩为中心,几十户人家依次散布延伸,紧紧连在一起,而一座座天井,深嵌于各家房屋当中,被三面或四面墙壁包围着。在屋巷里穿行,随意走进哪户人家,进门的一侧往往就是天井。下面是地,上面是天,悬浮在天地之间的天井,似乎是一个虚空的所在。但天井围在墙壁当中,是家的一部分,它让一个家接通了天,接通了地。在冬天的闲日子里,走进一户人家,或许迎面就能看到一个老人,正坐在天井的廊沿上晒太阳。这个劳作了大半辈子的人,此时在天井的廊沿,在天井接通的阳光下,正穿越了过往的艰辛,沉迷醉思于他这个家的充盈和安谧吧?

这当然是我现在的感思。为什么会有天井,天井是干什么用的?小时候站在天井旁,就曾对它有过一种单纯的问想和好奇。随着年龄的增长,我对天井愈来愈熟悉。天井,在这块很小的空地里,晴天,阳光从上面照下来,雨天,雨水也从上面降下来。一些日常家居的物什靠墙摆放着,在天井两边墙壁固定几根铁钉或竹钉,可以晾挂着菜种及腊货,又可拉上一根绳索以晾晒衣物,菜坛子,还有从箱子里翻拣出发霉的物事,都可置放在天井中央垫放的木凳上,沐浴着阳光。人,还有家养的小鸡小鸭活动其中……我家的天井,后来比原先小了一半——那年,父亲为了给大哥准备结婚的新房,而将另一半改盖成了一间厢房,但就是这小了一半的天井,仍然是一座完整的天井,浓缩着家居日常生活的一部分。

天井似乎天生就是为一个家庭承接一切的,不仅承接具体事物,更有一种隐秘的喻示。这是我后来慢慢猜明白的。许多年,我在外面见过不少的高楼屋宇,但老屋的天井仍然以它的幽深和辽阔,为我展示城市生活不曾有的安定、闲逸和灵动。那些年,我从城里每次回到故乡的老屋,一进门,往往就见年迈的父亲坐在天井的边沿或出口。父亲在这幢老屋里生活了几十年,含辛茹苦地把我们几个孩子一个个抚养成人。我家的天井,见证了父亲的艰辛和坚韧。我在天井边看到父亲时,父亲正像我记忆中的老人一样沉思,令我不敢贸然惊动他。

在我家天井廊沿的后面,就是正屋老旧的木格窗子。小时,我常常调皮地躲在屋里,通过窗子的格眼偷望天井,望天井外的一片天空。当阳光从天井上空照下来时,我看到天井的石板和墙壁被照射得不断地晃动。雨天,我看到雨丝从天井上飘洒而下,暴雨时,屋檐下的雨滴落在天井的石板上,发出更响的声音,不一会,天井里积满了水,快要漫上廊沿,这时,父亲总会冒着雨,弓着腰,将天井的涵管疏通,于是大量的积水通过涵管不断地被排空。那条深藏不露的地下涵管,也曾让我惊恐过,夏天,闷躁的天气,把澡盆横在天井中央洗澡,常常会看到丑陋的癞蛤蟆从涵管的管口爬出来,有一回,竟还爬出一条小蛇,赤身露体的我惊吓得大叫,父亲闻声而来,用铁火钳将蛇夹住,扔到了老远的屋外。

当然,这样惊恐的场面很少出现,天井,留给我更多的是神秘和梦幻。夏天吃晚饭时,我最喜欢端着饭碗坐在天井的廊沿,边吃边不时仰望天空的星光。雨天时,我曾将纸折的小船送进天井涵管的口边,然后跑到屋外涵管的另一个出口处,看小纸船神秘地再现。在天井的屋檐旁,蜘蛛织成的蜘蛛网,曾让我看得眼花缭乱。在天井屋檐下的另一角有燕子搭的窝,燕子年年远去,又年年归来。归来的燕子在窝里窝外叫闹时,父亲总是那么高兴。我那时并不能完全理解父亲为什么会那样高兴。其实那么多年,父亲的心情总是压抑的,这不仅仅因为劳作的艰辛和家庭生活担子的重压,更有那个特殊年代父亲必须承受的心灵创伤。当看到父亲忧郁的神情时,幼小的我是多么盼望燕子早早归来啊!

除了燕子,当然还有更多的小鸟时时光临我家的天井。天井成为鸟的乐园,而这些鸟的叫声,还有它们飞翔的翅膀,又为一个家增添了不少的生气,也为我带来了许多快乐,并启发我的心智。那年,母亲给我买了个小皮球玩,在天井里我与伙伴们玩得乏味了,突发奇想,将小球从天井上空奋力投出去,于是小皮球从天井的上空越过高大堂轩的屋顶,飞到堂轩大门外的屋场空地上,当我们在屋场拣起皮球时,仿佛它不再是原来的小小的皮球了,它似乎变成了小鸟一样的翅膀,在天井的帮助下,为我们完成了童年的一次凌空飞越。

其实,真正让每个人完成人生飞越的,是无尽的岁月。对我来说,老屋的天井可算是我人生飞越的起点,而起点有时是可以贯穿路径和过程的。那么多年的光阴似乎一瞬即过,现在,当我在天井的廊沿上仰望天空时,阳光、雨水,还有星光,仿佛都隐退在视野之外,而罩在一切之上的时光的光影,正穿透一切,在我眼前放射着眩晕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