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初冬一天的一些场景。有一段时间了,但它并没有消失,堆积在我记忆的角落。
那天我回到村庄。这是我熟悉也陌生的村庄,村庄各个季节的风景是有差异的。现在是初冬,村里的树争先恐后地落下枯黄的叶片,树干显得痩了许多,也矮了许多。树叶是被风吹落的,而落下叶子的树又给初冬的风让开无数条道路。于是风可以随意进入村庄的每一个角落。夏天和秋天许多疯长和茂盛的植物都在风中渐渐逝去。但风并不是初冬村庄的独裁者,与风同行的还有阳光,阳光同样随意进入村庄的每一个角落,像是与风比试着各自的高度。其实风与阳光各有各的高度,也许谁也无法高过谁。还有人的思维,也在活跃着,有时会与风的方向相反,在怀念和想象中追寻着当初那些逝去的物事。
站在屋场前,此时,我就是一个怀念和想象中的人。我望着屋场边的那棵大枫树,但我的目光无法高过大枫树的树顶。大枫树是村里最高也是年龄最老的树。如果再往前推,大枫树还排不上,以前还有一棵大樟树比这枫树更高更年长,但现在大樟树已不存在了,这就像村里的人,一些长辈都作古了,而当初一些还不老的人,现在该排到最年长了。如今村里最年长的人是三婶,八十七岁了。现在,三婶的身影出现在菜园里。刚才她还在用大扫帚将落下的树叶扫到一边,堆积起来,一转眼,她就又出现在菜园里了。
菜园边的那道篱笆也早就稀疏了,像是洞开了许多筛眼,菜园无可隐蔽,朗朗可见。菜园里三婶的影子也清晰可见。三婶在菜园里总有干不完的事情,今天有一个人陪着她,是她早就出嫁的女儿,女儿是几天前从遥远的北京回来看娘来了,三婶高兴,就带女儿进了菜园看看那些生长的菜,顺便为那些菜做点什么事情。三婶戴着一顶红色的帽子,挡着风。那是一顶旅游人用的帽子,三婶不旅游,却将它借用了。这很像一个戏台上的人用着道具,三婶都成为明星了。我会心地笑着,三婶的女儿也笑了。三婶的女儿此时和我一样,对村庄是熟悉的,但也是陌生的,只是这个“戏台”前的观望者,已不能真正与之相融。
作为旁观者,我的目光在村庄里注定是游移不定的。屋场与菜园隔着水塘,塘里的水是浑浊的,但在这个季节,冷,似乎使那水在人的意识里变得清白了许多。塘坝上拴着一头老牛,老牛吃尽了树桩下的干草,无事可做了,无声地低着头,像是陷入很深的思考。牛到了这个季节,基本上都是被人拴在树桩下吃草,吃完了就这样无事可做,抑或是无声地思考。忽然,牛跳起身来,拼命地想挣脱拴着它鼻子的树桩。牛的主人过来了,恶狠狠地对牛骂一些粗话,像在骂一个不听话的孩子。很快,牛老实下来,而骂他的人也没了脾气。村庄常常是这样,无声中往往掩盖着脾气,脾气里又深藏着温和。牛如此,人也如此。
一处屋角,一位堂兄在那里堆积着许多红砖。堂兄一边堆,一边数着数。我走上前,恭喜堂兄要盖新楼了!旁边有人立即补充说,堂兄不仅要盖新楼,还要抱孙子了!盖楼和抱孙子自然是村庄乐不可支的话题,堂兄是乐了,停下手上的活计,说他儿子年底要回来结婚,他必须赶在年前把新楼盖好。旁边人说堂兄要请客了。堂兄说请客那当然,但你也要送礼啊!堂兄手里的红砖仍在往上堆,而砖不管堆多高,堂兄的目光总是悬挂在砖顶之上。
村庄的上空,其实还有许多人的目光。我能顺着他们的目光看到更高更远的天空吗?突然,身后村庄古老的堂轩里响起了鞭炮声。我循声而去,眼光从高远的天空回到阳光灿烂的现实。高远的天空就是现实的连接和延伸吧?在阳光灿烂的现实面前,我同样有仰望天空般的圣洁感。春天的时候,有个年轻人忧郁的目光总在我眼前挥之不去,令人牵肠挂肚。他结婚多年了,但女人总怀不上孩子。“是打工害的。”他常常这样抱怨自己,他在外打的是油漆工。他发誓要抱养一个孩子,但许多年都没能抱养上,没想到在这个初冬他的愿望实现了。现在,他正把抱养来的还没满月的孩子抱到祖宗牌位前跪着,拜认了祖宗。
那当然是一种仪式,而作仪式之外,一切都似乎是平淡的,平淡得让人都觉得什么都是轻的,就像村里一位老人,正在屋子里轻轻淡淡地看待自己的病。一辆黑色的小轿车还是开进了村庄,在屋角纷扬起无尽的灰尘。是外地工作的儿子专门派人来接老父亲去城里看病。老人病久了,但老人和老伴都不当一回事,要不是今早老人说他可能要死了,老伴也不会打电话给儿子的。但现在老人就是不愿上车,说城里他去过,再到城里去,他的病不会减轻,只会加重。一屋子人都来劝了。老人就埋怨老伴不该给儿子打电话,老伴说,我还不打电话,那还叫什么女人了?最后车还是带着老人走远了,车扬起的灰尘再次弥漫屋角。
阳光西斜了,一天的日子已经过去了一半。西斜的阳光其实悄悄改变了村庄的一点模样,有的地方会暗一点,有的地方会更亮一些,而这暗与亮的改变和对比,又使一些具体的事物好像变了一点形,人也一样,不注意是看不到的。但注意到了也没什么了不起,在村庄,一些事常常是被人忽略不计的。我信步走到塘边的一蓬梔子花前,我记得,夏天的时候它开得十分娇艳,香气逼人,但现在它干枯了。我随手牵动一支干枯了的花茎,整个花蓬竟剧烈地颤抖起来,并且有灰尘从花蓬中纷扬出来,打痛了我的眼睛。难道,是我惊动了花的内心,弄痛了它?是不是一个用心收藏村庄风景的人,反而会把村庄弄痛?
我默默地擦拭了一下眼睛,再打亮眼光,竟一点都不感到疼痛了,是村庄包容了我吗?我用心收藏的只是村庄初冬一天的一些场景。而一天可以是一年的浓缩,一年可以是一天的延伸。在我眼前,村庄的风景正从不同的角度纷至沓来,无时无处不在堆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