稻草是乡间的产物,种稻的地方就有稻草。乡间的人无可选择地要与稻草打交道,但局外人了解稻草吗?知道稻草是以一种什么样的形式存在于乡间人的面前吗?
稻草自然不同于一般的草,但粗看上去也非常普通——成熟的稻禾经过脱谷后,剩下的稻秆即成了稻草。它起初是长长的,直直的,湿湿的,泛着青黄色和淡香味,经太阳暴晒后,变干变软,而后乡间的人将它捆好,搬进柴房,或堆进草垛。稻草的用途很广,可以当柴烧,可以垫床,可以给过冬的牛充当粮食。这样,关于稻草,我们还会产生许多想象:在高耸的草垛旁,村里的孩子围着它捉迷藏,或静静地躺在上面,仰面朝天,想些孩子想的心事;村里人家的床上,铺了一层厚厚的稻草,人睡在上面,舒适地做着好梦;还有,在静谧的月光下,一头老牛在牛圈里漫不经心地嚼着一地干草,一脸满足安详的神态。
然而稻草并不完全是这样,真正与稻草打过交道的人知道,稻草不仅是柔软的,它也有坚硬的一面。有些人后来即使离开了乡间,离开了稻草,也仍然忘不了稻草,更忘不了稻草的坚硬。也许坚硬才是一切事物的本质,而本质的东西总会让人铭记在心。
很小的时候,在生产队,双抢季节,我就曾和稻草打交道了。我首先是从“扎草”这一活计中,领略稻草那坚硬的一面的。起初,我们一群孩子看大人将那一排排刚脱下谷的新鲜稻草如玩魔术般扎成个时,觉得很好玩,后来,我们被队长安排干这一活计,才知道这一“魔术”玩起来一点都不轻松。那新鲜的稻草头如刀子一般抵制着你,扎完一块田里的草,你的手臂会被那草头割得血痕累累,在毒毒的阳光下火辣辣地痛。好不容易熬到吃午饭休息的时候了,但往往队长这时偏偏要“叫草”:队长先将田里的草划成一股一股的,而后从衣袋里随意抽出牌子,叫到哪家哪家人就将那股草挑走。分到手的草可是各家的一笔财富啊,谁愿意舍弃呢?于是尽管累得腿直打战,饿得肚子直叫唤,人们还是硬挺着将草挑到河坝或沟堤上去晒。那些新鲜的湿草一个有十几斤重,我每次只能挑五六个,挑着草没一阵儿就难以支撑,心底莫名地觉得委屈,偷偷地骂骂咧咧,怨声不断。许多年以后,回想起我那时的怨骂,感到很可笑,其实我应当感谢稻草,是它让初涉人世的我,逐渐懂得生存的艰难。
那一年的夏秋之交,我连续多日和稻草黏糊在一起。我的脚在一次下田拔草时不慎被一块利石割破,不能再下水田。那时我虽然还是个十几岁的孩子,但依然不可旷工。那天吃过早饭,我缩在墙角边,队长吹着尖锐的哨音满村找人派工,竟一眼看到我,朝我走过来,脸上露出一副古怪的神情,我心里有些发毛,想躲开,队长却已一手搭在我痩小的肩膀上,使劲地捏,捏得我肩骨生痛,差点唤出声来。捏了一阵,队长龇牙咧嘴地笑着说:“你可真痩,听说你的脚割破了?可你也别想偷懒,下不了水田,你就跟爱珍姐一起挑稻草去吧。”队长说完就转身走远了,像是随手甩掉田里的一棵草,将我丢弃在了一边。
我于是跟爱珍姐一起去收草,将队里晒在堤坝上的草挑到草场上去。爱珍姐是因为有病而被照顾的,她是一个非常慈爱的女人,自己带病挑草,还热心地帮助我,我不会捆草,她就帮我捆。我挑着爱珍姐帮我捆好的一担草往草场走,一路上,我跛着一只脚,走得小心翼翼,草担将我痩小的身躯裹挟在中间,那晒干的草衣格外“恶”人,我一双手臂和腿管被这干热的草衣“恶”得红一块肿一块,痛痒难忍。正是秋老虎季节,灼热的气浪肆虐地涌荡在空旷的田野,一路上,我感觉不是自己在走,而是被一股不可抗拒的外力往前推赶着,身上的皮肤似乎正一块块地被撕裂开来,鼻孔里充满了烤熟的焦煳味。终于走进了草场,我甩开草担,没头没脑地擦着脸上的汗,使劲睁开火辣辣的眼睛朝草场四周看看,草场周遭似乎都笼罩在一片晕乎乎的烟雾之中,虚幻地微微晃动,一点都看不真切。
爱珍姐也挑一担稻草过来了,我赶紧靠边站,给爱珍姐让路。爱珍姐的身子很小,比我高不了多少,但她挑的草担要满得多。我一开始不明白,身子那么小的爱珍姐怎么就能挑那么沉的草担。后来我似乎悟出了道理:爱珍姐是大人,大人和小孩的区别并不完全在身子的大小和高矮上,大人就是大人,小孩就只能是小孩。爱珍姐顺着我让开的路往草场深处走,我看不到她移动的双脚,也看不清她的脸,草担将瘦小的爱珍姐紧紧地裹挟着。在草场深处,桂嫂用力地摔下草担,同时“哎呀”地叫了一声,爱珍姐用劲时总会这样叫,我知道爱珍姐有病,但并不清楚爱珍姐到底患的是什么病,做孩子的我也不敢问她。
草场在村头一角,偌大的一块场地,四周围着低矮的土墙。我当着下手,帮爱珍姐收拾草场,眼前的草场让我感到有些陌生,于是迷恋起往日的情景来。这里曾经是我和伙伴的乐园,很小的时候,我和伙伴们经常来这里。那时当然不是干活,只是玩,夏天满地捉虫子,秋天看大人堆草垛。看大人堆草垛可真是一件有趣味的事情,底下的人将一扎扎草把摔上去,上面的人一层层地堆,草垛于是越堆越高越堆越粗,后来却又变魔术般逐渐收拢,最终细成一个尖尖的顶。最难忘怀的自然还是冬天,我和伙伴们总会偷偷地绕到草垛隐蔽的侧,悄悄地在草垛底部拉出一些草,挖出一个草洞,而后钻进去,再用草遮住洞口。草洞里暧和又舒坦,我们静静地躺在里面,有时悄悄地说说话,外面没有人会发现我们。
但那时,我没更多的心思想以往的事情,收拾完了草场,我又要跟爱珍姐去河堤上挑稻草。我不会捆草担,在旁边看爱珍姐捆。爱珍姐将稻草把一层层码齐,最后使劲收紧绳索,绳索“叱拉”地一叫便将稻草吃牢,同时,爱珍姐的嗓眼里也“哎呀”地发一声怪叫。我不好意思总要让爱珍姐帮我捆,便跟着她的样学着梱。许久我才捆好了一担,但在挑往草场的半路上,我的草担却突然“过猪”了——草从一边全倾泻下来。我满脸羞红,灰心地瘫坐在地上,望着散落一地的稻草一筹莫展,后来又气恼地爬起来,冲那些稻草乱踢一气。这时爱珍姐走过来,温和地对我说,你这孩子,和稻草发什么脾气?又帮我重新捆好了草担。不过后来我捆得很好,从不“过猪”,就像爱珍姐夸我的那样,什么事情总是能学会的。
关于稻草,我自然还有许多的记忆,如今,我每次回到乡下,看见或是抚摸着稻草,总生出一种异样的感觉,甚至于对乡间每一种曾经十分熟悉的事物,我都感到格外敬畏,我仔细地审视着它们,目光从它们的表面深入到内部,品味其坚硬的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