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过去了的总是寒冷的。那个寒冷的子夜时分,我家来了不少人,都是别个村庄的。我没有看见他们,也不知道他们总共是几个人。他们坐在我家堂屋里,父亲陪着他们坐,坐了很长一段时间,而我一直在堂屋隔壁厢屋的暧被窝里躺着。
那是26年前的一个冬夜,外面下着雪。
那些年的冬夜留给我的记忆一直是寒冷的,我总是很早就上床缩进被窝里。那时母亲在外地工作,陪我睡的是父亲。父亲年近半百,身材魁梧,他一上床就呼噜喧天,常常吵得我睡不安稳,但我总要父亲陪我睡,因为他一来睡,被窝里很快就暧和起来,我习惯将身子紧挨着他,将一双脚架在他身上,这样我的身子很快就暧了,渐渐就进入了梦乡。
但那时父亲往往不能陪我一直睡到天亮,他常常必须半夜起来,和村里许多人一起,背上扁担绳索和刀,去几十里外的大山深处打柴或是挑水。父亲总是悄悄起来,生怕惊醒了我,而我睡得很死,一点也不知道父亲已经起来往大山去了,直到父亲在朔风吹动夜色的山路上走出很远我这才醒来——冷把我激醒了,醒来我便叫一声父亲,没有听到回应声,这才惊觉父亲早已起床出门了,我顿时感到一种莫名的恐惧,很想哭,却又怕真的哭出来,只好默默地用被子将自己包紧,继续睡下去。有时很久都睡不着,脑子里胡乱想着在山道上走着的父亲,想着大山里是个什么样子。
那一个冬夜,父亲又半夜里起来往大山里去了,不知什么时候我又醒了过来。那天夜里似乎更冷,后来才知道外面在下雪。我正准备裹紧身子继续睡,突然听到外面的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随后便听到父亲的声音,接下来就有许多人的说话声,以及他们将扁担,绳索和刀放在地上的声音,那些人的说话声我一点也不熟悉。我不知道父亲今天为什么这么早就回来了,而且还带了这么多陌生人到我家来。但我感到很兴奋,大声喊了一声父亲,父亲很快就过來了,他问我是什么时候醒的。我没回答答这个问题,反问父亲今天怎么就回来了,那么多人到我家来干什么,他们是哪的人?父亲说,你不要问这些,外面在下雪,很冷,你好好睡吧。父亲随手给我加盖了一件衣服,便往堂屋去了,随后我听到父亲对那些人说,你们稍等一下,我去厨房烧盆栗炭火,大家好暧和暧和身子。那些人一齐说,那就多谢了。
我一点睡意没有,竖起耳朵听着厢屋外的声音。厨房里乒乒乓乓的声响肯定是父亲在磕碎栗炭,堂屋里的那些人则吵吵闹闹地说着话。一个人说,这天下雪也下得怪,半夜里下,害得我们白走了半夜的路。接下来一个声音有些苍老,想必是上了年纪的人说,这雪可下得好呢!他的话音刚落,一个年轻人就骂起来了,说你这老东西,人都冻个半死,你还说这雪下得好。那个很有些年纪的人显然生气了,反过来骂那个年轻人,说你个毛头小子懂个屁,你就知道怕冻死,你知不知道古人云,瑞雪兆丰年?那个年轻人大概很不服气,讥讽道,你这老东西认得几个字,竟然开口闭口古人云。
我这时在床上有些紧张,担心他们会吵得更厉害。就在这时,我听见父亲把火盆端过来放在堂屋地上的声响,随后那些人就不吵了,传来移动椅子和凳子的声音,他们肯定都在往火盆边靠,几个人不停地说真暧,真暧。随后静默了一会,我甚至能听到栗炭爆碎的响声,这时我非常想爬起来去看看那些人是什么样的面孔。特别想看看刚才吵架的那两个人,但我有些怕父亲,我想他一定是不许我起床的。突然又有一个人说话了,他说他们村里还有几个人走在前面,现在他们不知躲在哪里,是不是也有火烤。父亲说,你们不用急,他们总会有办法。
接下来那些人又一直在说话,不过再没有吵,父亲也夹在中间和他们说。我特别注意刚才吵架的两个人的动静,但声音很乱,不过我后来还是听清楚了一句,那个年轻人找那位很有些年纪的人要黄烟抽。很有些年纪的人说等我吸完这两口就给你。两个人的声音都很平和,看来他们已经和好了。我便有些奇怪,他们是怎么和好的呢?这时突然有个人说我家的房子很好。父亲笑了两声,似乎有些自豪地说,还算结实,墙壁是清一色的青砖。随后,我却听到好几个人又重复起刚开始烤火时说的那句话:真暖,真暖!
过了一会,有个人打开堂屋门出去了,随后我就听到他站在我家天井里说,雪下小了,我们该走了。堂屋里的人很快就都动起来,准备走了。父亲好客地挽留着,那些人很感激地辞谢,父亲便也没再挽留。然而就在这时,那些人中间又有两人争执起来。一个说,既然雪下停了,我们还是进山去吧。而另一个说,天的事情说不准,要是雪又下大了呢。我们可不是找着遭罪。那个又说,就你的命金贵。这个就说,命当然金贵,你不怕死,你就进山去,反正我要回家。他们接下来又争执了一会,后来父亲插进去说,进山的事我看今天就算了吧,日子还长着呢。那些人没再说话了,我只听到他们往外走的脚步声,不一会就消失了。
父亲回屋收拾了一阵,便又上床睡了。我又问父亲,刚才那么多人是哪个村的,离我们这里有多远。父亲说,怎么,你一直是醒的。我说,是的,我一直在听他们说话和争吵,还有你烧栗炭火和说话的声音。
那些声音是一种温暧,直到现在我仍不时在倾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