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如果要看它们,几乎每天都能看到——我指的是那些柳树——它们依次排练立在湖岸,生长在这里。
它们来说就意味着扎下根,一年到头都不会移动,不会东奔西跑。而我几乎每天都从湖边经过,一天来回两趟。但我很少注意到它们,有时即使眼光与它们相触,也视而不见,因为当时我心思飘忽,不在那些柳树上。
心思飘忽在哪里?这纷繁世界牵绊我心思的东西太多,我无法一一说出。能够肯定的只是我几乎每天都要从湖边经过,一天来回两趟——这是我上下班必经的路线——这样的经过,当然是我生活中必需的,这也是我与这些柳树不同的地方,柳树的生长方式是扎下根不动,而我注定要在地点与地点之间东奔西跑,来回经过。其实,这样的来回经过也是一种扎根的方式,而人,也应该像那些柳树一样,需要一种扎根的方式。
但整整一个冬天,我似乎都没有“看”到过那些柳树。
在冬天,那些柳树光秃秃的,清凌凌的,与清凌凌的天色融于一体,就像没有存在,而一个看上去似乎并不存在的事物,很难吸引到一个心思飘忽的人的目光。一个人的眼光,在潜意识里是不是媚俗的?但媚俗只是人的眼光,那些柳树却实实在在存在着,它们在季节里扎下根生长,而季节能告诉过它们什么时候是俗气的,什么时候不是俗气的吗?
人也同样生活在季节中。季节在人眼里是更迭的。人们还将季节与一些具体事物联系了起来,比如柳树就是人们心目中一个与季节密切相关的标志性的植物,这从那支从古代流传下来的《九九歌》就看得十分清楚:“一九二九不出手,三九四九冰上走,五九六九,河边看柳……”生活在季节中的我,是不是得到这支《九九歌》的提醒?眼下正是“五九六九”,是应该“河边看柳”的时候了。
只是我身边没有河,河在遥远的乡村,但身边有湖,湖边也有柳的。这是一个城里的湖,带有明显的人工的痕迹,去年整整一个冬天,挖泥船都在这湖里作业,清理湖里沉积的淤泥。湖底的淤泥隔着水是看不到的,只能看到挖泥船不停地忙碌着。我在看挖泥船作业时想,如果这是一个天然湖,它是不是也会积满淤泥呢?也许不管是什么样的湖,没有淤泥沉积都几乎不可能。这使我突然想到另一个湖——瓦尔登湖,那当然是1845年至1847年的瓦尔登,是自然、人和理想相交融的湖,但它只属于隐居的梭罗,它不会植根于21世纪一座城市的中心,它的宁静与澄澈,我无法抵达。
不过,在一座城里的湖边看柳,却是我现在能够做到的。
我在看柳时,柳仍然带着冬天的痕迹,光秃秃的,冷清清的,尽管这时已是早春季节,但我并不觉得遗憾,反倒有一种欣喜——我像是看清了柳树生长的道路,柳树虽然扎下根不动,但它仍然有清晰的生长的道路,柳树生长的道路是宽广的,也是浓缩的。风吹过来了,柳树的枝条摇曳着,我像是突然发现,风中的柳树其实并不显得光秃秃,那些摇曳的枝条,就如同花朵,开满在柳树身上。柳树的花朵,是不是也是风的花朵?
柳树生长的道路在风中延伸,只不过两天功夫,不,也许就是一眨眼的时间,我再在湖边看柳时,柳树就又开出了另一种颜色的花朵,绿色的花朵——那么多的柳树的枝条,全都长出了绿色的嫩叶片,是叶片,但同样是花朵,“花朵其实就是叶片,叶片也就是花朵”,柳树一定会这样告诉我们。绿色,在人们眼里,是一种标志性的颜色,“五九六九,河边看柳”,《九九歌》中说到的柳,指的就是柳的这种绿色的花朵吧?
但我们要看的柳,仅仅只是这种标志性的颜色吗?其实,绿色只是柳树生命中一种自然的颜色,柳树生长的道路宽广,色彩也是丰富的,在春天,它开出绿色的花朵,而在冬天,它会开出那种风中的花朵,而所有的花朵都是真实的。这些真实的柳树,是不是还有一种自然色彩之上的永恒的色彩?而这种永恒的色彩,在湖边看柳的我,看清楚了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