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亮出现时,其实很自然,又似乎很突兀。
早上醒来睁开眼的那一刹那,透过窗户,你看到了满天遍地的光亮,这是自然的清晨之光,每天早上醒来都会如此,但你会为此感到惊愕和激动,所有的虚幻迷惑都悄然隐退,你像是与谁久别重逢,有一种再次降生的奇异感觉——这时的光亮比你梦境里的人世要真实得多,也要明亮得多。还有,你在黑暗的山道上行走,你会感到恐惧,但当你再拐过一个弯,灯火出现了,这灯火的出现很自然,因为你早就相信你前面的路不会中断,但同样也很突兀,出现的灯火将你带进一个新的境界,这似乎又是你事前没有完全想象得到的。
但我要说的光亮还不完全是这些。我还要说一种隐身着的光亮,光亮怎么会隐身?是的,光亮是亮的,光亮本身并不会隐身,是因为我们有时没有认真发现,或是因为司空见惯而忽视了它。这种光亮有一种魔力,它能照亮一个季节,能照亮一个年成,甚至能照亮一个人的一生。你看田地里的庄稼,就是因为一种光亮,从种子而最终成熟了;你看一个人,也是因为一种光亮,从一个孩童一转眼就是青年了,再一转眼就又是老汉了。这个老汉回望从前的几十年光阴,一切都是清晰的,他一生中所出现的所有的光亮,这时都照亮着他的眼睛。
那么我们说那种光亮到底是什么?好像它与日子若即若离,但它并不是所有日子的简单叠加,日子与日子简单的叠加,有时仍然只是简单的日子,有时却超越了日子本身,就像那些庄稼,最后呈现的是沉甸甸的果实,而之所以会有这种超越,就是因为有了那种光亮——那种光亮只是包含在零碎的日子里,只是依附着日子,依附着一阵风又一阵风,依附着一场雨又一场雨,依附着所有的花开花落……同时它又穿透一阵风又一阵风,穿透一场雨又一场雨,穿透一次次的花开花落……这种光亮并不总是隐藏着,所谓隐藏只是存在的另一种形式,在你某一个内心激灵的时刻,它就会在你眼前出现,而它出现时,同样很自然,也很突兀。
比如这个初冬的一个午后,我在村屋场上晃荡,就发现了一道明亮的光亮——屋场前的水塘很开阔,塘水虽然因为季节的原因而落浅了,但仍然水灵灵的,这水灵灵的水让我麻木的神经猛一激灵,像是有一种预兆,我将发现一种什么,我下意识地朝身后看去,身后是村庄和村庄里闲适或忙碌的人,这个村庄和村里的每个人我都熟悉,但现在我似乎刚刚才认识他们,也就在这时,光亮出现了,光亮使村庄和村庄里的人在我眼前由熟悉而陌生,再由陌生而熟悉。接下来,我感到了一种被光亮照耀的疼痛和温暖,以及纯净、安宁和神圣。
我知道许多人都会有我这样的感觉和发现,只是别人不一定在我看到的时间和地点发现它,是的,光亮无处不在且无时不在,光亮是亮的,它既在“里面”,又在“外面”,我们其实无时不与光亮同行。尽管我们说不出光亮的形状,也不知道光亮是从哪个方向来的——或许光亮会有不同的形状,会从各个不同的方向照亮我们每个不同的人——但光亮就那样出现了,自然,并且突兀,像那个老汉那样,它肯定还会在我们眼睛里回旋和闪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