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暴雨临空而降,击打着万物的头颅与内心。关于这场暴雨,新闻语言的描述简洁而准确——“2010年7月13日5时至11时,安庆城区骤降特大暴雨,降雨量达272毫米,内涝严重,多个小区内进水约1.5米,最深积水达3米……”气象部门证实,这是这个城市百年一遇的大暴雨。这使我更有理由相信:雨,来自天空,更来自时间的深处或边缘。
暴雨来临之前,我已获悉了暴雨警报。既然是警报,就意味着危险,意味着要受到侵犯。暴雨是一种暴力,来自自然的暴力。1998年那场持续的雨季我至今记忆犹新,那场雨覆盖面更广,震撼过全国人的心灵,考验过全国人的意志,也因此成为许多人的口述历史。这个城市濒临长江,那场雨自然也让这个城市经受过考验。我从内心拒绝与暴力相连的暴雨。
但我并不惊慌。这个季节,暴雨注定要来侵犯。这是岁月教会我的经验。
我在提前观察和体验。闷热,潮湿,天低了,乌云占据了天与地的空间,街边的树,还有楼房的屋顶,好像都在凝结,或者在退缩——这都是暴雨将临的征兆。
果然下暴雨了,且是连续几个小时的大暴雨。
暴雨开始在天将明未明的凌晨降临。撕扯天空的闪电,惊人的雷声,倾盆而下的雨,使我早早醒来。暴雨,使夜缩短了,天亮提前了——那种亮,是闪电,是惊雷,是暴雨,是时间所共同交织的亮。这种亮似乎足以穿越时空,足以照彻一切,洞穿一切。暴雨这个词是抽象的,当暴雨真的来临时,所有抽象都被包含暴雨特性的具体的雨点所覆盖。
面对这样的暴雨,必须承受。但我还是不想让暴雨打乱我的生活,我仍然按时上班,只是带了一把雨伞。我以为对付暴雨,有一把雨伞就足够。但我的预想太乐观了,当我走进街道,准备像平日一样去搭公交车时,才发现街道已面目全非,平日干净平坦的路面全被雨水侵占,水从高处往低处会聚,再四处漫溢。许多人卷起裤腿,在街上涉水而过。车迟迟不来,车其实已经不能来了,街上,一些车辆被水围困,不能动弹,我看到有一辆车像是不服气,加足了劲想冲过去,但冲了不到二十米,还是止住了高傲的脚步。
雨,好像全部集中在街道,城市太小了,到处都是积水。这是我现在要正视的场景。
这样的场景,让我陡然想起小时候,那年家乡遭受暴雨的画面——村旁的那条小河,浑浊的洪水夹带着一些烂木和杂草咆哮翻滚而下。窄窄的河床眼看承受不了急剧上升的雨水,村民紧急动员,冒雨跳进河里,打木桩,填石块,加固河堤,展开了人与水的搏斗。这是我第一次亲历暴雨,也是第一次亲历人与暴雨的对抗。那一次,在人与水的较量中,村民成为了胜利者,他们终于保住了河边的稻田和村庄。而许多年来,那人与水搏斗的惊心动魄的画面,不仅成为我日后一种怀旧的记忆,还加深了我对人世中一种意义的领悟与理解。
家乡离这个城市不远,此时,家乡的那条河一定也在经受暴雨的侵犯。我打电话询问村里人,村里的情况怎么样。他们告诉我,现在村边小河的河堤比从前坚固多了,有惊无险,只是有一间久已无人居住的老屋在暴雨中轰然倒塌。这让我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雨仍然在不停地下。我站在雨中,随即加入到那些涉水而过的人中间。我打着伞,但在这样的暴雨中,伞并不能起到多少作用,我的裤管很快湿透了,我发现所有涉水而过的人身上也一样淋湿了。这时,伞在我的头顶,似乎只是这场暴雨的一个证明。
我在这个城市已生活得很久了,知道这个城市还有许多比我现在处的位置更低洼的地方,那些地方的积水无疑会更深,那里的人们处境一定会更艰难。这个城市的中间有一座有名的湖,平时,这个湖是城市的一处风景,现在这个湖泛滥成灾,浑浊的水使湖变得更加深不可测,也使平日清晰的景象变得模糊。我经过湖边,不停地转折与迂回。
有人形容此时的城市成了一片水乡泽国。的确,暴雨使城市和乡村的距离拉近了,所有人都在承受着这场暴雨。晚上,在中央电视台,还有省、市电视台的电视新闻上,我看到在这个城市遭受这场暴雨侵犯最严重的地方,那里人们的家园受到了水的威胁,人们被迫转移。但这并不是消极的逃避。逃避不是真正承受,真正的承受是与水对抗——那么多的领导亲临一线指挥作战;那么多的武警战士乘着冲锋舟和皮划艇,在深深的积水中不停地紧张地穿梭,营救被水所困的人;那么多的人在水中相互搀扶,相互背负,一同渡过难关。
太多的细节,细小,但也是重大的。这又让我想起小时家乡的人们抗击洪水的画面,更想起1998年特大洪灾中,全国人民万众一心抗击洪水的可歌可泣的场景。是啊,不管是咋天还是今天,不管是省内还是省外,不管是城里人还是乡村人,都在遭受暴雨,都在抵抗暴雨。暴雨打乱了时间与空间,而时间与空间凝聚了人的意志与力量。在不同的时间和地点,人们抗击水的方式也许不尽然相同,但目标是一致的,都是要战胜暴雨,守护家园。
雨水的方向终究单一,无论怎样疯狂的暴雨,终究都不会持久。这同样是岁月教会我的经验。雨过天晴,当我重新呼吸正常的空气时,暴雨就像是过去的一场梦,尽管那是真实的,是我真实生活的一部分。而正是这真实的梦幻,让我感到阳光下的一切更真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