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比艾略特多逗留了一天。在锡袍无事可做,我就宅在旅馆阳台上看书。这就是长途旅行和短期旅游的区别。长途旅行其实就是生活本身,不需要去抢时间,去收集各种好看好吃的东西,甚至连说话都不必有。宅着看书这种事,当然在家也能做--为什么要宅到国外看书呢?这里当然有极大的区别。
我曾经看过一部日剧,妹妹擅自跑到东京去,家乡的哥哥追了过来。在东京,他迷惑地问妹妹:“你为什么要到东京来呢?”
妹妹说:“因为我想穿得美美的走在街上。”“穿得美美的走在街上这种事,在家乡不是也能做吗?”哥哥更不解了。“哥哥,你不明白,这完全不一样,一定要走在东京的街上啊!”我明白。当然,我不是要美美地走在异国的街上,等待各种机会的敲门。
我是为着其他的原因才要走在异国街上的--这是一个漫长的陈述。
人与某个地方是有前缘的
从锡袍经由曼德勒,转车奔往蒲甘。邻座是个医生,英文很好,是受过良好教育的缅甸人。我们聊了很久,我只记得一句话,他说:“在缅甸,穷人生病,也会得到免费治疗。”
蒲甘的门票太贵了,要10美金,而且为了防止游客逃票,入住旅馆时还要出示门票。背包找了好几家旅馆,我终于敲定了一家6美金的单人房。周围的环境让我气呼呼的,楼下就是街道,掀起的灰尘都积在公共区域的桌子上。整个旅馆流露出一种陈年失修的破败气息。所幸,除我之外还有其他两个背包客,总算没有那种“这里除了我,大概只有鬼”的寂寞感了。
我并不觉得蒲甘有什么好看的。骑着自行车,一路都在碎碎念:什么嘛什么嘛,四千佛塔都长得一个样,一垛一垛的佛塔;如果全都一个样,不过就是复制拷贝啊,看了一个不就看到了全部吗?在这种草率肤浅的心态下,我几乎连自行车都很少下了,一路埋头往前骑,准备绕行一圈就当10美金贡献完了。
我只重点看了几个最有名的寺庙。虽是重点看的,可连名字都没搞清楚,只使劲搞懂了阿南达庙。它是蒲甘标志性的建筑,东南西北各站了一尊高约10米的金装柚木佛像。
按照我一向的审美倾向来说,我应该爱死蒲甘才对,因为我对世上所有的废墟都有一种莫名其妙的痴迷,觉得里面埋葬的历史充满了幽魂气息,好像自己和它们有某种渊源一样。站在废墟里,总想于哀伤的风中捕捉过往的神韵。只要凝神细想“就在这里,当年发生了什么事”,就能让我激动得汗毛倒立,血液逆流。
可是,我竟然不爱蒲甘。蒲甘多牛逼啊,和吴哥窟、婆罗浮屠一起并列为东南亚三大佛教遗址。怀着恹恹的“我不爱蒲甘”的心情,跟了个卖明信片的小姑娘去瑞山陀塔看日落。我努力爬了上去,总算对蒲甘的印象好了起来。事物往往是这样,如果你居高临下,换个角度,就有一种抽离感。抽离感使你觉得远离烦忧,甚至有余力去悲天悯人了。俯瞰那些千篇一律的佛塔,也不再觉得它们是简单的雷同,而是堆砌产生了气势。
再狠狠多看了它几眼,想要唤起对蒲甘的爱意--人与某个地方是有前缘的,我与蒲甘,大概并无什么可歌可泣的情结,只是经过而已。
普宁,你是个天使
晚饭与旅馆的另外三个家伙一起吃,其中有一个是缅甸青年军官,不久就要去北京深造。一时兴起,我掏出6个中国一元硬币送给了他。刚送出了手,就心里一呆,这算是支持军政府了么?
在军官的指点下,我们吃了一餐正宗的缅甸菜。凭良心话,我觉得缅甸真的没有美食,满桌都是菜糊糊。因为AA制,所以我还是尽心尽力吃掉了自己点的那份菜糊糊。
那一晚我终是没有睡成,在忧伤小旅馆里躺到两点半,摸索着起身走去车站。天杀的缅甸的长途汽车如此变态,都是一夜硬座坐到天亮的那种,其中尤以蒲甘到因莱湖这段路更为过分,竟然是凌晨三点钟发车的。
车子很拥挤,我和另一个人挤在了副驾驶座。车上还有另外三个中国女生,本想与她们相认国籍,可她们蛮横地抢了别人的座位,使得一个怀抱婴儿的缅甸女人没了座位,我就羞于开腔说自己也是中国人了。回头观望,同车的其他缅甸人也都没有抗议,默默忍受了。我犹豫了一下,自己也闭了嘴。直到半路那个缅甸妈妈下了车,我的羞耻感才慢慢退去。
头歪在窗玻璃上,我看到了美丽的日出。头昏昏沉沉的,这样的日出是我命中不得不观赏的吧,即使身心疲惫,也必须领受它的壮美。它每天都从平原那边缓缓升起,照耀大地。或迟或早,有一天,我们会透过窗玻璃,做一个交会。
我被宿命感般的悲哀笼罩着。清晨抵达因莱湖,萧索感依然缠着我,自讨苦吃地背包步行了一程,才上了一个青年男子的摩托车。他带我逃掉了因莱湖的门票,其间绕了很远很偏僻的路,偏到我怀疑半途随时会有他的同伴跳出来抢劫。可萧索感使我听任命运的安排,也不挣扎了,就默默地坐在摩托车上发呆。
他确确实实把我载到了那个美好幽静的村庄。在民风淳朴的缅甸,想要遇到坏人,大概也是件很不容易的事情吧,缅甸人信仰佛教,单纯平和。摩托车男即使已经把我送到了村庄,仍然耐心地陪我寻找心仪的旅馆。找了好几家,最终住在了物美价廉的PyiGuestHouse,男主人很温和。旅馆里除了我,还有一对法国父女。
我没想到会在这里再度见到普宁,本以为会见到先来一天的艾略特。当时我在市场里随意逛着,想要买一束鲜花。普宁站在那里清清爽爽地朝我笑。遇到普宁就像遇到了饭碗,接下来他又不停地请我吃饭。虽然我咬牙切齿地对他说:“你不能再像在曼德勒那样逢单必埋了,必须给我一个孝敬你的机会。”他在村里最豪华的餐馆请我吃了一顿后,点头应允我次日回请他吃印度菜。但在印度餐馆,他又善始善终地把钱给付了。他说:“你知道的,May,我每天有25美金的预算,这个预算总是花不完,请你吃饭我很愿意。”
在回去的夜路上,我们还在唠叨着推搡那8美金。在我快要被路人怀疑在做什么交易一样地把钱死死塞给他后,第二天见面时,他又把钱塞回给我了。我捏着钱,叹口气说:“普宁,你是个天使。”
我的缅甸之行,不断地遇到天使,好像冥冥中有什么神灵,听到了我心里的凄楚,在这个没有美食的国度,派来各路人马争相请我吃饭,好让我不要太过悲伤太过寂寞。仰光时豪森请我吃饭,锡袍时艾略特负责埋单,曼德勒和因莱湖则由普宁一力承担。如果不是他们相邀,我大概会好几天都没有吃饭的心思。
我战胜不了自己的心
我和另外三个外国女游客拼了辆船去泛舟因莱湖。因莱湖就像它的名字那样美如幻境,吊脚楼扎根在湖底,浮萍随风逐流,村庄深藏在柳暗花明之间,潇洒缠绵的碧竹笼出一片飘缈的淡雾。因莱湖边上的村庄静谧恬静,集市里的人们手脚都像裹了层烟云般的轻柔。事实上,整个缅甸都有这样的气质,人们神情轻安,在佛教的调养下,流露着无欲无求的气息--当然,我知道,这不是真正的缅甸,真正的缅甸气质大概是昂山素姬式的清冷倔强。曾经在仰光大金塔遇到一个在法国工作的缅甸人,他说:“缅甸人是不会和你说真心话的。不过你可以问我,我不怕。”
我笑了笑,摇了摇头,我不想给他带去多余的麻烦。就以我肤浅的目光掠过缅甸,并不切入这个封闭社会的肌理吧。我愿陌生的他们没有哀愁,僧侣也不再需要将钵倒扣。真实的世界本来就罕有桃源。彻底的平静安稳,在这个可见的现世是没有的。被佛教教义侵入骨髓的缅甸子民,大概知道得比我更为清楚。
因莱湖一日游通常的行程就是参观一些珠宝店、雪茄店、丝绸店、青铜店……还有几个寺庙。即使什么也没买,主人也会端出茶水。缅甸人不会Push(推动)你。在长年的旅行里,我渐渐感知到Push是个贬义词,虽然Push会加快事情进展,但是会让他人受到压力。
半躺在因莱湖边的躺椅上,看着面前平静的湖水,美好的生活是什么呢?每天坐在这里我大概也会厌倦,可人怎么能够不厌倦?怎么才能像面前的因莱湖那么平静呢?是过多的贪念才使内心的波澜壮阔失去控制吗?你在贪求些什么呢?贪求那些最终你也会厌倦的东西,不是么?无穷无尽地被欲望驱使着,在欲望的漩涡里打转,我看出其中的荒谬,但对出离心的升起,却感到踌躇。
在缅甸的每一处,都以日落为结束。因莱湖也是如此。一叶孤舟无依无靠地漂在湖面上,凄风四起,夕阳的余晖跃过山脉的起伏,细碎地轻洒着粼粼波光。同舟的法国女子坚持看尽最后一缕残阳。
本已持有5天后飞往泰国的机票,可我突然不耐烦起来,重新花了100多美金订了一张离开缅甸的机票。这不是任性的结束,悲伤使我无法入眠。抵达曼谷的当晚,我立刻订了次日飞回昆明的机票,贵得足够飞中东了。早知如此,不如从仰光直接回昆明了,可我哪知道我会这么变态呢。
这种乱七八糟飞行的频率,除了要力挽狂澜去拯救人类的英雄,就是我这样的神经病了。我都羞于承认自己曾经是个优秀的背包客。
一直想要过一次泰国的泼水节,可泼水节的3天前,我毫不留情打碎了这个计划。我无法再在曼谷待下去,一分一秒都不能。我战胜不了自己的心。为了满足它,安抚它,我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在曼谷机场,意识到我是自己的奴隶时,又是满腹悲伤。
故事一点也没有好看起来,在大理待了一个月后,我振作起来,由滇藏线进藏,中途去昌都绕了一下。昌都地处横断山脉和三江流域,地理位置极其险要,宾馆也贵到离奇,我稍住了一晚后就折回北线继续往前。这样不知疲倦的长途奔袭让我稍稍好过了些。从2005年始,我几乎每年都要来藏区,这一次终于对眼前的美景产生了麻木感。一到拉萨,立刻拿了尼泊尔签证,前往边境小镇樟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