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旅游去印度学倒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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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在尼泊尔学禅修:危险的禅床(1)

再也没有什么可以失去的了

我相信,生活中出现的事情都有缘起。在你着手一件事时,之前已有无数铺垫悄悄埋下了,它们悄无声息地将你慢慢推到了一个非此不可的时空。对我来说,禅修就是这一生非此不可的事。

这几年开始异国旅行后,结识的朋友几乎都有禅修经历。想要成为一个资深背包客,似乎无法跨越过禅修和瑜伽这两件甚有神秘色彩的事。背包客不去印度接受洗礼,就不曾抵达旅行者的大本营,而这座大本营里有一间神秘的殿堂--VipassanaMeditation(内观禅修),也可称作冥想、静心。

认识王延是2009年在尼泊尔蓝毗尼的韩国寺。她来自北京,气质温婉,性格坚毅,刚刚结束了在印度果阿的一年瑜伽课程,途经尼泊尔回国,顺便去加德满都参加为期十天的冥想课程。韩国寺里的另一个美国人丹尼,也要去加德满都上冥想课。丹尼瘦骨嶙峋,仙风道骨,眼神里有着桃花潭水深千尺的幽邃--一看就是有内功的。

加德满都冥想课这个词组就在我脑海里驻留下来,认识的另一个欧洲朋友金发则是在印度鹿野苑尝试了Vipassana,而女朋友Summer更是把禅修课的整个过程心得都写了下来。

2011年5月,在听说Vipassana这个单词数年之后,我终于跨越中尼公路,长途奔袭,前往加德满都填表报名了。原因很简单,被痛苦缠绕,什么事都做不了,所以就心怀朴素的“打个坐,散散心”的想法来了。精神上已坠入深渊,肉体上的折磨大概没什么承受不起的。

Vipassana(内观)是印度最古老的自我观察技巧之一。在长久失传之后,2500多年前被释迦牟尼佛重新发现。近年来,葛印卡老师将它发扬光大。内观的意思是如实观察如其本然的实相:透过观察自身来净化身心的一个过程。授课也是免费的,事后随意捐赠。

所有参加内观课程的人在课程进行期间必须严格遵守下列五戒:1.不杀害任何生命;2.不偷盗;3.不邪淫;4.不妄语;5.不服用任何烟酒、毒品。

学员必须遵守“神圣的静默”--身体、言语及意念的静默。学员之间禁止有任何形式上的沟通,比手势、手语、写便条等都不被允许。

加德满都的禅修中心坐落在安静的郊区,同期的学员大概有200名,车子将所有人接到禅修中心后,就排队上缴了所有的身外物:护照、手机、钱包、MP3、相机……除了衣服和洗漱用品,再无身外之物了。很奇怪的,我第一次感到了某种异样的自由,觉得自己安全了,再也没有什么可以失去的了。男女分开,性别的意义也不存在了。禅修中心呈现出静谧柔和的美,树影婆娑,花香弥漫,宛如植物园。我住在一间被隔成三室的套房里,同房的另外三个女生两个欧美裔,一个亚裔--掠了一眼,巧了,前两天在博卡拉见过,还因为她穿了一条和我相仿的苹果绿的裤子而偷拍了照片。她身上的气质,一看就是日本人。

所有学员里,除了我,还有一个叫Rain的中国姑娘,她刚刚从印度过来,我们匆匆交换了一下名字就擦身而过了。尼泊尔人中,有很多是中老年,尼泊尔受印度文化影响很深,也把Vipassana当成重要之事。

去大厅聆听完禅修戒律后,静默就开始了。

Vipassana中心的十天课程,前三天学习的是Anapana(观息法)的技巧,以此训练专注力和感受力,建立了一定的基础后,才开始传授Vipassna内观法。

对于初学者,每天静坐11小时当然是件困难的事。早上四点起床也很难,四点半到六点半的这节课是我最为痛恨的,简直是在培养自己坐着睡觉的本事。我常年都是睡到自然醒。四点起来,星辰犹在,每个人都像幽魂一样慢慢飘进了大厅。落座,开始观察呼吸--如果静下心来,去仔细观察自己的呼吸,确实像葛印卡老师说的,每次呼吸都不一样,长短深浅各有不同:有的急促,有的缓慢,有的温暖,有的微凉。只要这样坐下来,观察呼吸,人的注意力就会高度集中。但这并不容易,事实上,相当无聊和枯躁。你很快就会发现自己的心悄悄跑开了。心跑到哪里去了呢?不是过去就是未来,心不愿意停留在当下此时。

起初,由于我的懈怠,并没有进入到观呼吸的准确状态。大厅里播放的葛印卡老师的录音是印度语和英语。印度语自然完全不懂,英语我也一知半解。所以索性不去听了,每次上课都盘着腿自己发呆。发呆是我最为擅长的事情,纵容着自己闭着眼睛思绪飘飞。它飞得越来越远,竟然飞出了一部神奇的纪录片电影,播放的全是我曾经经历过的风景。虽然不完全一样,但依稀能够辨识出原型是哪。记得最清楚的是新疆禾木,我一直很喜欢那里。微笑着看着脑海里美妙的画面们,听任它们把我带回过去的美好时光,这是绝对的美好享受--因为思绪带我重返的只有纯粹的风景,没有真实旅行时人为的打扰和疲惫。这部纪录片有它自己的剪辑,天衣无缝,清晰得犹如一切就在眼前。

一个没有废话也用不着虚伪的世界

傍晚,学员们有一小时时间用来听葛印卡老师的开示。尼泊尔人在大厅听,我们这些来自不同国家的外国人就根据自己的母语前往其他禅房:英语、法语、西班牙语、日语、中文等。此后,我和Rain每天都会在禅房听中文的开示。这也是我最为喜欢的时间,中文翻译者声音温柔,葛印卡老师的开示又风趣生动,把深刻的佛理说得浅显易懂。即使像我这样很反感宣道的人,也每天都盼望着开示。

因为生性懒惰,所以我没有严格按照内观戒律全程认真冥想,而是悄悄地给自己定了另外一个时间表:每天只有大厅共修的三小时才认真打坐,其他时间都用来胡思乱想或者观察别人。

即使这样偷工减料,我也很快就得到了收获--有一次注意力集中在鼻尖以下、嘴唇以上的三角区域,惊讶地发现这一部分的肌肉在神奇地跳动,就像小时候吃跳跳糖似的。这个从未经历过的生理现象一下子激起了我对禅修的兴趣。渐渐地,我感到自己越来越敏感,当不说不看不读不写不听后,另一些感觉被突显了,比如嗅觉。素食加上过午不食的饮食调理,也使身体发生了微妙的变化。我发现自己竟然不再便秘了,每天下午准时往洗手间里跑,一进洗手间就觉得臭。奇怪,内观中心的洗手间因为有义工每天打扫,极其洁净,怎么可能还会有秽味?唯一的解释是,嗅觉比以前敏感了。

我通过禅修也实际感受到,人确实不需要吃那么多。人吃那么多东西并不是因为饿,而只是为了满足贪欲。人所吃的食物数量,超出了基本需求,向自然索取过度。

冥想的时候都在想些什么呢?标准答案:什么都不想。盘腿静坐,你会发现,什么都不想非常困难。观呼吸的时候,没几秒时间,心就像拴不住的野马一样自己撒腿欢跑了,人要过好一会儿才会意识到它已经跑开,抓回来,继续观呼吸。如此循环反复,慢慢练习“定”。

我四肢柔软,很适合禅修,天生就可以轻易地做到莲花双盘。也惊讶地发现,有些欧美裔的女人连单盘都做不到。比如坐在我前面的美国姑娘自始至终都没有盘过腿,我给她起了个绰号叫“倾斜妹”,因为她总是左手撑在身后,用倾斜的姿势发呆。她几乎从来没有好好禅修过,我玩的时候她也在玩,我冥想一小时后睁开眼,她还在玩。不知道为什么,她总是感冒,十天来她身边都堆了一圈的卫生纸,像小雪球似的。我不明白她既然不愿意禅修,为什么要来受这些苦。

好像是为了提供明显反证似的,坐在我左边的是一个神奇的日本女人,她把头发高高盘起,像个木偶似的,十天来从来没有动弹过。我搞不懂倾斜妹的倦怠,更搞不懂木偶妹的老僧入定。我像只跳蚤一样,左右摇摆,姿势换来换去都不满意。可她却纹丝不动,不仅比前面两排的老学员还要有定力,简直可以和坐在大厅中央的两位老师有一比了。每次葛印卡老师的声音响起,我都如蒙大赦,周围人也三三两两站起来往外走,这个木偶妹却意犹未尽,岿然不动。十天来她对于我一直是个谜。我们都坐在第三排,所以她也一定是新学员。新学员就应该和我一样浮躁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才对,怎么可能像定海神针似的?除非她练过瑜伽。我反复地分析着原因,深感困扰。每回余光掠到完全静默的她,我内心都会升起一种想要一把推倒她的冲动。

坐在我身后的是博卡拉见过的日本长发妹。她五官有韵味,耐看,总是把手表放在地上。这个小小的细节羡慕死我了,我没有想到手表对于禅修初级生会这么重要。无数次感到时间太过漫长时,我都想回头看一看长发妹的手表。可我视力不好,想看清楚得抓在手里才行,这又会显得太唐突,只好强行忍住转身抓起别人手表的冲动。

长发妹晚上睡觉总是打鼾打得豪情万丈,还讲梦话:有时说日语,有时说英文。在漆黑凉夜里,我想,这是我见过的英文最好的日本妹了,在梦中语法都说得这么正确。

坐在长发妹右边的是俄罗斯妹。她一头嬉皮式的爆炸麻花辫,总是穿一条灰格子长裤,长相有点像俄罗斯版的黄奕,流露着一种明朗爽利之美。上缴贵重物品时我们交换过名字,她叫索菲亚。

班上还有两个白人尼姑,都很年轻。其中一个唇红齿白肤若凝脂,看得我大加感慨,她怎么舍得放下红尘?可是后来越来越不对劲了,这个艳尼经常迟到早退,即使打坐也摇曳生姿的,把衣服脱了穿,穿了又脱,简直就是春心荡漾想要唱《思凡》的样子。禅修课结束后,我和Rain交换想法时说起这个艳尼,Rain说她并不是真正的尼姑,另一个倒是真的出家了,打坐打得四平八稳。

Rain说:“艳尼就坐在我前面,我本来想着这下子可有榜样了,结果每回睁开眼睛,她都不见了,跑回宿舍睡觉去了。而且她没有遵守老学员不吃下午茶的戒律,像新学员那样吃下午茶了。”

Rain也是江南人氏。我苏州,她无锡,偌大一个中国,我们这两个比邻而居的家伙却相逢在尼泊尔的禅修中心。Rain留学欧洲数年,在灵性之路上已经探索了很久,差点成为了基督徒,也背诵过各种佛经,但都没有找到自己真正想要的东西。直到四个月前,她在印度瑞诗凯诗听人推荐了内观禅修,一下子就成了忠实爱好者,短短数月马不停蹄地参加了四次禅修课程。她如此激进的修行频率让我惊讶,她果决地说:“我需要这个。”

我不像Rain那样对Vipassana有强烈的归属感。比起Vipassana本身来说,我更享受禅修中心其他的事,比如,静默的气氛,小憩的美好,就餐时人人独坐的酷劲儿,把别人当成空气而不会被认为是无礼。如果外面的世界也如此运行,我想我会对这个世界多爱几分。一个没有废话也用不着虚伪的世界。在语言被消减到最低程度的环境里,我感觉到了一种怀揣隐身草的自由--他人无法干扰我。我本来就是一个喜欢独来独往的人,即使一个人去吃火锅也不会不自在。但是,同时看到所有人都像我这样独自吃饭甚至有一些还保持面壁的姿势默默吃饭,我的心,还是忍不住莞尔了。

语言使人分出派系,很多时候语言都是负面的:诽谤、流言、辞不达意。沉默的世界没有纷争,也不存在人际关系;没有目光需要回应,每个人都像菩萨一样低着眉;不需要处理“关系”的时候,你才可能拥有更多的自由,也才可能更为诚实地对待自己的内心。

犹如福泽遍洒大地

早餐时间是六点半,我总是匆匆吃完就抓紧时间去睡回笼觉。十之六七的人都是这样做的,因为突然把睡眠时间降到了6小时,普通人都很难适应。

睡不够的学员们被钟声摇醒,拖着残躯死气沉沉地往大厅里挪移。冥想大厅的氛围弥漫着一种昏沉的气息,义工把窗帘缓缓拉开,老师端坐于前,开始播放葛印卡老师巴利文唱颂的录音--很公平,巴利文没有人听得懂。

每天下午都有老师答疑的时间,一次叫上去四个人,团团围坐在老师跟前,老师轻声询问每个人的感受。我更喜欢晚上下课后,单独去跟老师交流。女老师是印度人,40岁左右,穿一身洁白纱丽。

我第一次去请教她时,是因为冥想时产生了一个可怕感受,突然间觉得自己坐在了很高的地方打坐,周围是一片阴寒之地,如果不小心就会摔下去。

“老师,怎么办?”我趋身向前,迫切地问。“仔细观察这个感受,如果实在太害怕,就睁开眼睛看看。”她温柔地说。观息法的第三天,细微的感受越来越多,眼皮啪啪地跳,甚至影响到睡觉了。

“老师,怎么才可以让眼皮不跳呢?”我苦恼地问。“这是自然啊,它一直是跳的,只是你冥想了才能够感觉到它的跳动。”

她笑道。

三天的观息法后,进入了正式的内观法。练习内观的初始,将注意力慢慢推及全身上下,我确实感受到了禅修的喜悦:一股热流从头顶开始,流淌到全身每一个细胞,犹如福泽遍洒大地。观察头部,头部消失;观察手,手消失;观察全身,全身都消融不见。我被这样的消失感引发的自由深深吸引了。作为身体的我已经不见了,只有“观照”存在着。类似这样的愉悦感受总是层出不穷,好像身体充满了无缘无故的惊喜,然而刻意去寻找的话又是错误的追求,只能够听任它自然发生。发生是一件美好的事,就像花朵以它自己的意志注定要绽放。

我脚步轻盈,志得意满,心想自己走在一条光明大道上,从此可以轻飘飘地对他人说,禅修是一件愉快的事,也能够更为逍遥地享受禅修中心的生活了。我总是产生一种幻觉,我的心变成了一个小玩偶,趴在我肩上,娇滴滴地拍着马屁说:“主人啊,禅修一点都不好玩,我们逃走吧。”

然后我就幻想自己和它对话:“忍耐一下!”隐隐意识到,这样的对话有分裂之感,也好像在慢慢把真实的自己从以往的桎梏里剥离出来。

我最喜欢午休时间,大家都在花香浮动的庭院里休息--经常觉得这场景就像是色情电影刚刚拍完似的,疲倦地躺在青草地上,以四仰八叉的姿势充分迎接阳光的恩泽,仪态全都忘记了,反正也没有异性,只要舒服就好。有时候又像是误入了天堂中的圣女院,人人都衣着飘逸,神情恍惚得有脱俗之感。尼泊尔人穿印度纱丽,外国人穿嬉皮式的低裆裤--穿起来就像一片挥洒自如的云。

我喜欢睡在紫云木下的冰凉的石板上,因此也偶尔会想起史湘云来--尼泊尔随处可见这种高大芬芳淡紫色的树。我便躺在石板上,双手搭在脑后,看着风吹过后它叶子簌簌往下落的样子出神,心想:你这么弱不禁风,等我修完你可就成秃子了罢。

保持觉知和平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