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钱是一种流转
曾经听过很多中国游客抨击印度的乞讨现象,他们说“那些人只知道索取,永远不会过上幸福生活的”。也曾经因为这个问题,我与澳大利亚人杰克在饭桌上不欢而散,他神情鄙夷地说:“我是不会施舍给这些人的,我的钱也是工作赚来的,为什么要给别人?谁需要吃饭,就自己去挣钱!”
对于这样生硬粗暴的态度,我都会又气又悲。首先,印度是一个非常特别的国家,它对于自己的传统保持得很好。它也是一个充满了爱心的国家,很难再找出像印度这样让动物过得如此逍遥的国家了。它对于全世界都有着举足轻重的价值观输出,有些欧美人在西方哲学里找不到人生答案,会跑到印度来问“为什么”。
其次,既然来到印度旅行,就应该多少了解一下它的文化与信仰。在印度教的智慧明灯之作《薄伽梵歌》里,布施和祭祀、苦行并列,成为智者净化自身的手段。即使布施,也是有要求的--不按礼节,态度轻慢,就不是善性的布施。勉强布施、企盼功果,也是次等的布施。善性的布施是指在合适的时间地点,布施给合适的人,不求回报,只为布施。
最后,金钱是一种流转,没有人是金钱永远的主人。当一样东西停止流转时,它其实就已经死掉了。这个世界不是由欲望交织而构成的,生活里最重要的是爱,爱也是流动的。与其责难他人的“索取”,不如反省自己,是不是心里没有“给予”这个词。如果你没有给予的观念,又如何从其他人身上“得到”呢。爱的传递并不仅限于两人之间,它是一个多人份的击鼓传花游戏,甲有恩于乙,乙不一定要原数奉还给甲,他可以把爱心交到丙的手里。这个规则也可以解释那种“我深深地爱着你,你却爱着傻×,你还给傻×织毛衣”的事。
金钱也好,工作也好,其实都不是自然本有的,都是社会发展的结果。如果把自己的生活高度限制在金钱和工作那里,那就一定要抬头看看那片震撼过康德的星空了。
我的脖子给扭了本来我已经放弃学习头倒立了,但汤姆这个倒立达人整天都眼睛长在地上,于是又重新唤起了我学倒立的热情,请求他教我两招。即使在加拿大生活了20年,汤姆仍然说着一口破碎英语夹杂纯种日语的混血语,我没有完全听明白他说的倒立技巧。凭着一时义勇,热血上头,就果断地倒立了。也不知道是怎么横七竖八立起来的,再慌慌张张坠落下来,立刻跑到汤米那儿汇报说我已经会了。汤姆说,你再做一个给我看看。
悲剧发生了,咔嚓一声,我的脖子给扭了。汤姆的本职工作是按摩师,于是在“没有好好帮助我倒立”的内疚下,他成了我的专业按摩师,针灸、日式按摩、泰式按摩、中式推拿,不断地免费施加在我的脖子上,还运用水晶的自然能量帮我疗伤。看得同班的法国女人都误会了,特意跑过来说,他很爱你啊!虽然汤姆勤勤恳恳,但我的脖子就像已经瘫掉那样毫无起色。我还专门花了500卢比请印度人帮我热疗,效果也很悲剧,虽然用很粗的管子不断地把热气喷在我脖子上,可脖子不为所动,依然悲伤地耷拉在肩膀上,好像永远也不想站起来似的。
那段日子真是痛苦到爆,一想起来就龀牙咧嘴的。瑞诗凯诗飘起了纷飞的雨,只要天气一冷,或者凌晨时分,我的脖子就会痛得特别厉害,甚至痛到无法坐起身来的程度,连上厕所也要付出巨大代价。我活像一尾快要死去的鱼一样躺在床上,无法侧身,也无法坐起,像被什么力量死死钉在了床板上。
疼痛使我无法入睡。静谧的美好的瑞诗凯诗之夜,人人都在神的呵护下酣然入梦,而我到底犯了什么错,要遭受如此折磨?只因为我想来印度一蹴而成地学习头倒立吗?像我这样仅仅是学过几个粗浅瑜伽姿势的初级生,胆敢去碰触有“瑜伽之王”之称的头倒立,本身就是冒犯与不敬,是这样吗?是什么伤害了我?受到摧残的这个身体与真正的我有关系吗?用禅修的方法对待疼痛,它会变得稍微好些吗?这个肉体会瘫痪吗?或者是不是将来有一天生老病死侵袭我,瘫痪也就是如此无助与悲哀?
我不能解决病痛,我只能去适应它,接受它,接受“它已成为我的一部分”的这个现实。于是在休息了两天后,我歪着脖子去上课了。一些要用到脖子的动作不能再做了,就经常呆若木鸡。这时也更显示出我们老师的优点来,他的眼神似乎扫过我,似乎没有,似乎有怜悯,有懂得,似乎只是单纯的不在意。总之,他什么也没问,也不说。他的沉默让我这个因为病痛而无法好好上课的学生感到心安。
渐渐地,最痛苦的时候强挺过去了,或者说汤姆的针灸发挥了神奇的疗效。我与脖子的疼痛血肉模糊地生长成一体,我自然而然地接受它了,不再抗拒与排斥。接受的态度,使它变得可以忍受。
作为一个具有美德的人而死去
美妙的事情发生在满月夜。
那天我们去月舞餐厅吃晚饭,吃完后起身出门,迎面走来一个人,Kamal。我知道就是这个人,他和网上的照片一模一样,一头乌黑的长发。听说瑞诗凯诗有一个瑜伽老师很帅,以前在北京某瑜伽中心任教,现在回来自己开班了。我想见见,又懒得去找,瑞诗凯诗太多瑜伽中心了。
可是,某种力量把这个照面完成得如此轻松,他也来月舞餐厅吃饭了。汤姆见我出神,说:“他叫Kamal,瑜伽老师。”
我笑,我知道。我说的美妙是那天晚上我回到房里,静心打坐,月光透过窗子洒在肩上,静谧,优美。
这是禅修以来第一次体会到了如此美妙神奇的感受,有什么东西在我内心深处轻轻爆炸了,一朵一朵小小的淡白色云朵炸开了,就像花朵不得不绽放一样,我充满了喜乐之感。然后,起了很大的风,好像我整个人就要被宇宙的力量拽过去了。我不认为自己已经准备好了,于是立刻睁开眼睛,停止了这种全新的觉受。我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但我还想再等一等。我知道那个世界很大,我不着急。这是一条先贤们走过的道路。
月圆之夜,我知道自己被某种能量眷顾了。也终于知道自己活着为什么了,我不再随意地去论断生命无意义,我想要去懂得什么是真正的爱。真正的爱,并不是占有另外一个人,爱并非是一种人际关系,而是发自你内心深处的一种精神状态。
我也不想再为失去的爱而悲伤,所有发生的事情都是唯一会发生的。过去就是死去的尸体,徒劳地抱着死尸,是一件愚蠢的事情。过去的事不要去想,因为你无法改变过去。将来的事也不要去想,因为你无法决定将来。我们所能做的就是享受当下。人必须全然地活在此时此刻。其余的,都是妄念。人必须回归自己的中心。因为你要寻找的东西,外面没有,它在你的心里。
一味地去追求外在的舒适,当然可以拥有整洁宽敞的房子、美丽的花园。可是如果住在豪宅里的那个你,心灵充满了痛苦,头脑秩序混乱,又有什么用呢?外在的一切成就都不能够真正喂养你的心灵,所以人们在欲望一次次被满足后,一次次地感到空虚。欲望是没有止境的,它永远在吞噬你的精力,是时候从这个幻境里觉醒过来了。
我也因此明白,黑屋子就像是灵魂蒸桑拿,当观息法使我变得越来越敏感后,身体所塑造的防备被慢慢卸下,身体在观照中渐次消亡,唯一存在的就是意识本身。我的意识是什么呢?就是一窝可怕的蛇,如果现在不面对它,清理它,它会一直跟随着我,此生,将来。因为这就是我自己,我无法逃避。只有使心恢复到本来的纯净面目,才会真正感受到平静、喜乐、仁慈。
这些美好的东西是每个人都有的,只是它们在无数次对外在事物的追逐中被污染了。
我曾经不清楚是什么力量驱使我走到今天此时,现在我终于知道了。生命中出现的各种际遇,并不是只有良善的事物在帮助你,相反地,有时往往是悲伤、痛苦、伤害这些看起来负面的东西在扶持你,使你内在成长更为深邃深入。人必须要从痛苦中去学习,去成熟,才能懂得生活中真正有价值的东西。如果负面的东西也是帮助你的一种力量,你又有什么理由去仇恨呢?又怎么能够不宽恕呢?而且,如果你愿意仔细凝视一下,就会发现,世间根本没有绝对负面的事情,你只是不曾深味它全部的意义。
当你深味了自己内心的痛苦,也就明白了世间所有人的痛苦。任何人的人生都不轻松。怜悯他人,就是怜悯你自己。当你不再自私,放下强烈的自我意识,就能够更多地去慈悲,去温柔,去爱。不仅仅是去爱别的人,也爱动物,爱自然,爱世上的一切,爱一切的发生。爱是最美的事,爱也是至高的德行。爱是解决一切障碍的关键。当你心里没有爱,外在的一切都是阻力,当你心里充满了爱,你就是自由的。
我希望自己能够作为一个具有美德的人而死去。
有双看不见的慈爱的眼睛
签证期结束的前几天,我从瑞诗凯诗回到了新德里,买了张飞往约旦安曼的机票。一年前我放弃掉的中东行,终于在此时此刻机缘成熟了。
我在中东一待就是半年,约旦、埃及、叙利亚、黎巴嫩、伊朗、土耳其、以色列、巴勒斯坦,最后再回到约旦,又从约旦飞回了印度。有时候我被长途旅行折磨得筋疲力尽,说出那种“我真是命苦,为自己命中不得不完成的地图而辛苦奔波”的话来。
杭州的Shirley对我说:“一个人,能到达每个不同的时空,其实很不容易。完成一趟波澜壮阔的旅行,需要神安排很多。空气之中,有双看不见的慈爱的眼睛,在看着每个人。”
她是对的。我也当然对自己能够前往中东感到万分感激。中东真是太美好了,我爱这片流着蜜与奶的土地。中东是另外一个庞大的故事。
我和女朋友Summer在埃及达哈巴相遇了。她神清气爽,背了只小包坐夜车从开罗过来。自从2010年新年在加德满都一别后,她一直都走在路上,从尼泊尔、印度、巴基斯坦、伊朗、黎巴嫩、叙利亚、约旦一路走过来,活得丰盛美满,更飘逸聪灵了。2007年在拉萨库玉玛,那么多人中,我对她一见如故。原来我们在未来的许多年里,将要不断地重遇,重遇。
Summer在埃及已经逗留数月了,连潜水证都拿到了。她身上有许多优点,学习能力非常强,对于想学的东西都抱着认真的态度,英语和瑜伽都练得很出色。我们一起在达喀巴的半个月很愉快,跑到二手衣服店买两埃镑的衣服穿,两个人的衣服裙子加起来,都不到十埃镑。埃镑和人民币的汇率相差无几。有时候我们一起坐在红海边打坐,也在旅馆的沙地上练瑜伽。
我第一次尝试浮潜是在约旦亚喀巴红海,一个意大利人领我下海的。刚把头埋到海里,透过潜水镜看到大海真相的那瞬间,脑门被炸开了。Oh,MyGod!
潜水和禅修有类似的地方,潜水的一大乐趣在于不用说话也不用听别人说话。放弃这两样,人就自由了。冥想亦然,也许最大的乐趣都是单独获得的。练过瑜伽和冥想的,尤其擅长憋气,比如自由潜水冠军莎拉以前就是瑜伽老师。
在红海里浮潜时,我看到了另一个完全不一样的世界,那种强大的虚无感使自我的存在变成无足轻重。
不知道就是不知道
与Summer分开后,我继续穿行在埃及的土地上:开罗,亚历山大,卢克索,阿斯旺……她则回到亚洲继续禅修之旅。我从霍尔加达回达哈巴时,本应一辆直达汽车就解决的路程,竟被切割成断断续续的数个片段,以至于肉身沉重不堪。午后阳光暴晒在我的脸上,身边坐着一家幸福的埃及人,两个可爱的小男孩正玩着我的墨镜和MP3。我把救生口哨送给了他们。我根本不需要救生口哨,外面的世界对我来说,什么危险也没有。中东如此平静温柔,至少在我的眼睛里是这样的。
汽车奔驰过一幕幕完全陌生的风景时,我突然惊醒过来。啊,原来这些年,原来从2007年至今的五年,我都在问道。这五年,我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反复建立也反复推翻旅行的意义。
有时候我认为旅行是没有意义的,有时候也适应潮流地说是为了自我成长--不是说“自我成长”说得不对,而是说这样的流行语不至于会使我一掷五年光阴。自我成长这种事,不一定要通过这么艰辛的旅行,成长的办法有千万法门。
这些年我在做什么?被折磨得体无完肤时,才在埃及的这辆汽车上蓦然间醍醐灌顶。我以前不知道我在寻找些什么,甚至不知道我在寻找。有时候我悲哀地想,之所以走在路上,只是生命中的不得不。有时候不相信能够找到一个清晰的点,生活就像鸿蒙未分前的混沌,混吃等死,如此而已。在非常年轻的时候,我曾经刚愎自用地说过,“这个世上的事情,我都差不多知道了,没经历过的也可以用想象去了解,所以我已经对这个世界没有兴趣了。”原来不是这样,原来只是灵性的门户我还没有福德去推开。
我是在问道。这五年,并没有虚掷,求道之旅向来就是艰辛的。我也没有庸庸碌碌度过那些无聊的时光。花在对灵性经验的追寻上,花在印度这样倒立的国度,一切都是值得的。我突然意识到,我是一个多么幸运的人。我搞清楚过去五年在做些什么了,用曲折的方式摸清了过去的线索,把它们一一串起来:我茫然地坐在庙宇里听过的祈祷,走在异国街上见过的那些虔诚面容,我突如其来的悲伤,经过的那些佛国,僧侣们对我的微笑,无论是在教堂、佛寺还是修道院、清真寺,都是一样的。无论神穿了什么样的衣服,换了什么样的表情,我都要认出世上唯一的主,并从此臣服。
我再也不是当年行走在西藏任意妄为百无禁忌的人了,我已经对不可知的力量产生了极大的畏惧。从一个轻佻肤浅的无神论者,成长为一个认真的不可知论者。世上有太多东西是我不知道的了,不知道就是不知道。
我花了五年,走在问道的路上,得出的最后答案就是,我不知道。这是最好的答案。
曾经有个人希望印度圣人拉玛那·玛哈希跟他说些什么,当被问到他希望知道什么,他说他什么也不懂,希望听到拉玛那尊者说点东西。
拉玛那尊者说,你知道自己什么也不懂,真正体会到这一点,就是解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