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旅游去印度学倒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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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邂逅列城:只是当时已惘然(3)

这辆从列城到斯利那加的班车是我这一时期坐车史上最痛苦的经验,并不全然是因为坐着过夜的肉体折磨,而是我的周围全是一帮凶神恶煞。前排的年轻印度男子为了舒适就把座位放得低低的,都直抵我的下巴了。我边上的印度大叔跟吃了炸药似的,怒气冲冲的。随便和他说什么话,他都眼睛里发射出仇恨的目光,吓得我使劲缩在窗玻璃那侧。这好像是我头一回见到态度这么恶劣的印度人,通常我看到的印度人都是很温柔平和的。

我后座的白人女子由于挨着车门的最后一排,无法把座位调低,就也不允许我放低位子。起先我不知道,稍稍想睡一个舒服的姿势,却被她极其暴力地猛踢座位。我惊讶了,没想到这个长得人模人样的白人女子会这样野蛮无礼,回过头问:“发生了什么事?”后来搞清楚她的自私心理后,我说:“我可以不放低椅子,但请你礼貌点,为什么要用踢椅子的方式,而不愿意好好说话商量呢?”

她不吭声,冷漠地把头转过去。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我为什么会坐了这个全车最恐怖的位置,招谁惹谁了?一想到周围全是一帮自私鬼,我就如坐针毡,恨不得立即跳下车,远离了这帮坏蛋。在这样的境况里,想起列城的温柔,祺卡的善良,心都碎裂成了千千片,委屈万分。

中途停车的时候,真的差点背包下车了。可外面一片漆黑,而且我也不想那么软弱,再坏的境况,也要努力挨过去。漫长旅途的艰辛,因为周围陌生人的不友好,我一下子崩盘了,在无法入睡的夜里,低头流下了眼泪。

以禅修的心来忍耐糟糕的境遇吧,我默默地想。次日早上,车进入了如梦如幻的林区风景,情况也真的发生了剧变。坐在我身后的女人和她边上的朋友调换了位置,于是她和印度大叔也发生了矛盾,针尖对麦芒。印度大叔受了气,就把愤怒发泄在我前座的印度年轻男子身上,他瞪着眼:“你一整晚都这么平躺着!有没有考虑到这个姑娘的感受啊?你看看她多可怜,怎么能这么欺负她呢!你把椅子放起来,立刻,立刻!”

年轻印度男子被吓到了,连忙把椅子放了起来,我身前空出了一片。我也惊到了,不知道应该说什么才好,没想到印度大叔会突然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了。气氛一下子从暴戾变成祥和。下车的时候,后座那个踢椅子的白人女子突然也细声细气地跟我道别了。我又是一惊,心里泛起了微笑,原来以禅修的方式忍耐,真的是有用的。我的忍辱负重,别人也能够清晰地感受到,并且心里感到过意不去。她虽然很傲慢,一个谢字也没说,可心里必定也是对我怀有感激的吧。

事情的潜移默化多么奇怪,昨晚还是三个敌人,却因为我的不战而降,全都自行拔掉了刺,变得颇为正常了。如果遇到讨厌的家伙,最好的方式并不是以暴制暴,而是以柔在克刚。一切都会改变的,好的会变,坏的也会变,就以禅修的方式,忍耐着看看最糟糕的状态会持续多久时间吧。你在变,别人也在变,在变化之中,等待那个相互体谅的契点吧。

流动的美有让人悲伤的气息

背包在斯利那加茫然地四处走,胡乱走到杰赫勒姆河畔。有个韩国姑娘说她住的船家还不错,她已经住了一星期了。我实在太累了,就尾随她去那艘船住下了。船一般,主人还不错,因为语言不通,和女眷们的交流就只有微笑了。喝了奶茶后,稍稍恢复了些力气,于是就上岸闲走。走到湖面宽阔船行如织的达尔湖,才恍然大悟,作为一个旅人,应该住在达尔湖的船屋上。有辆车停在我边上,问我要去哪里,说可以捎我一程。我也没有什么非去不可之处,看那人没有什么敌意,就不抗拒地上了车。这个家伙问了我的名字后,满天乱吹了一通,最后,他又问了一遍我的名字。当他第三次问我叫什么时,我终于忍无可忍地要求下车。很离奇的是,他把我正正好好地送回了刚刚上车的地方,然后高高兴兴地咧嘴笑。我也无奈地笑了。是的,像这样的生活片段毫无意义可言,要是想找出因为所以,那才是脑子中枪了呢。

我买了一些水果,边走边吃,胡乱地在斯利那加大街小巷里穿行。从午后走至傍晚,再从傍晚走到天黑,隐约觉得自己迷路了,并且对于自己到底住在哪里产生了迷茫感。我住在哪里呢,那里有一条河,一座桥。

拦了辆TUTU车,比画着说,一条河,一座桥。仅仅这两个参照物,司机竟然也强大地把我送到了正确的地方。

睡在杰赫勒姆河畔的船屋上,白天四处乱飞令人抓狂的苍蝇消失不见了,周围一片寂静。

次日搬到了达尔湖,住的船屋在达尔湖深处,周围浮萍连天,能望见不远处的山脉。时有商贩划着一种叫西卡拉的船只过来兜售货物。年轻的船主名叫阿里,第一天他们全家都很热情,慈祥的双亲,孝顺的儿子,真是和和美美。下午还给我端来奶茶和饼干,一副要好好招待我的样子。邻船的男人娶了一位法国女人,我偶尔见过他们划船而过,脸上有倦倦的日常生活的平淡表情。

下午,阿里去水上市场收取货款,租了艘西卡拉,顺便把我也捎上。于是我就免费船游达尔湖。这真是一趟令人愉快的船行,阿訇的诵经声划破湖面的平静,打扮得花枝招展的西卡拉像飞鸟一样贴着水面掠过。这里的人所有的生活都在湖面上,船屋就像赤壁大战时的曹军连成一排。偶有西方女子划着小船慢悠悠地飘过,一看就是那种在斯利那加住了数月的嬉皮。这里确实有这样的魅力,犹如天国一般自成体系,具有自己特有的灵魂。船屋迎风轻荡随波摇曳,弥漫着低微的晕眩感,就像喝了一口醇香的美酒。日子过得不像真的,也完全不踏实,处处充满着梦一样的幻觉。自然的力量在这里纵横生长,欢跃的飞鸟不断地在天空中划出痕迹,成群的野鸭若无其事地梳理着粼粼波光。深绿色莲叶似乎存有吞噬一切的雄心,又有一种悄然的抵死缠绵。散漫的云堆与水波微澜像一对偶然相遇的恋人般轻轻吻着,细诉衷肠。西卡拉划出了市场,从另一条幽静船道回去,于是我就无意中进入了达尔湖最美的一部分。两边都是疯狂延伸绿意交织的垂枝,船从狭窄的水道里低矮穿行,一个没有边际的绿色幻梦随着斑驳泄下的细碎阳光变得越来越不真实。流动的美有让人悲伤的气息,因为最后它会柳暗花明,豁然开朗,结束在一片灿烂天光里,而其他无关的人也会不请自来,喧嚣重新成为生活的底色。你终会梦醒,不管要不要睁开双眼。我在达尔湖看日落,看那些绚丽的灯光是如何和天上的星光一起,点亮了斯利那加的赤橙黄绿青蓝紫;也看晚霞的双手如何挥洒出一片不均匀的红光,涂抹山脉和波纹。树影、船屋、西卡拉,这一切都成为了活在底片上的黑色剪影。夜就这么安静地彻底地笼罩下来,护佑着这片本应无欲无求却命运多舛的土地。

爱是一件美好的事情

达尔湖的第二天,适逢穆斯林斋月开始。阿里一大早就穿戴整齐,捧着《古兰经》坐在船头念经,一副非常虔诚的样子。为了表示对他人的尊重,我唤了艘西卡拉上岸自己娱乐去了。可当我傍晚回来时,一切已经风云骤变,阿里正和他父母发生着剧烈的争执。我避无可避,既没有西卡拉,也不会游泳,只好眼睁睁看他们在斋月第一天吵得天雷轰隆。

最后,阿里竟然操起了棍子要打“那个老家伙”。老家伙划着小船跑掉了。整个湖面都泛着阿里的咆哮声。

我叹口气,坐下来,劝慰阿里:“你一定要控制住自己的脾气。他是你的父亲。”

“他根本不是,你知道吗?那个女人也不是我的母亲,他们就是一对吸血鬼!我是被领养的!”然后阿里就跟我说起他的悲惨身世,说自己8岁的时候就去孟买讨生活了,辛苦赚到了钱,买了这艘船屋,盈利都给了“这对老家伙”,他们却还想更多地吸他的血。

我不想去知道阿里是不是气愤之下编故事,也不想搞清楚这家人复杂的关系。他们有没有血亲关系,我根本不想明白,我只想从他们的痛苦中逃开。

英国作家简·莫里斯曾经用美丽的词藻来描绘达尔湖,说这里是一个可以忘记时间遗世的所在,对我来说却并非如此。我看着满脸戾气的阿里,就像看到了过去的自己。我悲伤地看着他,心想他的心里一定充满了许多痛苦,却不知道应该如何去化解。可是,我帮不了他。

太阳还没有完全落下,斋月的禁忌仍在,阿里却已经主动打破,狠狠抽起烟来。我默默地看着这个早上还保持虔诚姿势的穆斯林,心里失望极了。阿里向我表达爱慕之心:“我喜欢你,请跟我在一起吧,我知道我这样做是不对的,我希望你能够帮我找到平静。”然后他又允诺要把船屋的一半产权送给我,说这样我就在这里有一个家了。在被我拒绝后,他又说他终有一天要离开这里,临走时立下字据,就把船屋送给这对老吸血鬼,从此恩断义绝,再也不要看到他们了。

我的心里充满了沮丧之情。是我自己不对,在列城住了气氛和美的家庭旅馆,就不免期望在斯利那加的船屋上,也能分享阿里一家的平静喜乐。可这不是真的,并没有什么理想国。人们拥有的,除了少量的甜美外,更多的是焦虑、痛苦、自私、相互折磨。如果人的心里没有平静,就算斯利那加再美若天堂,也只是良景虚设。真正的平静美好是在内心深处的,如果自己心里没有爱,没有宁静,一味地想要从外面渴求爱,渴求宁静,那么最终就是悲哀的缘木求鱼。因为你给不了自己的东西,怎么能够奢求别人给你呢?

同时也不免想到,我能够走到今天这一步,去试图化解自己内心的戾气,也是承赖了前男友的帮助。被爱过,就知道,爱是一件美好的事情,自己也想要去拥有爱的能力。见识过拥有美德者的人格力量,就想自己也拥有美德,做一个内心平静与人为善的人。

我帮不了阿里,我正在修炼的美德,都不够自己用的。当晚就想逃走,可是房钱已经付掉了,所以只好忍耐着挨到天亮。躺在床上,听着那些真正虔诚的穆斯林彻夜唱颂,心间百味杂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