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人们做了带有任何痛苦迹象的梦,如父母、兄弟、姊妹死去,我决不会以梦为例证明梦者希望亲人现在死去。梦的这一理论并不要求如此,但我可以推断,梦者童年期曾有过希望他们死去的愿望。而且我仍担心这种保守的说法不足以说服我的反对者。他们会否认曾经有过这种想法,正如极力反对他们现在有这种想法一样。因此我必须在现有证据的基础上重新构建已消失的儿童心理生活的那一部分。
让我们先分析一下儿童与兄弟姊妹之间的关系。我不知道为什么人们把这种关系假定为一种亲爱的关系。从我们经历过的成年兄弟姊妹之间不和睦的例子,我们可以建立这样的事实,即这种不睦在童年期就已存在。但在许多成年人中,这种情况也同样存在,即他们现在互相友爱、热情支持,而小时候却互相为敌。年长的孩子欺侮比他小的弟弟、妹妹,侮骂他们,或抢夺他们的玩具。而年幼的则敢怒不敢言,忌妒和害怕他们,向他们表示最初的自由和正义感。父母总是抱怨孩子的不和,但又不知是何原因。其实不难发现即使是性格再好的孩子,他们的性格也不会如成人所期待的那样。孩子们几乎是完全以自我为中心。他们强烈地想到自己的需要,不顾一切地要满足这些需要,特别是与自己的对手,其他儿童,而且首当其冲的是自己的兄弟姊妹,互相竞争。我们并不因此说这个孩子是“坏”孩子,而只说他“调皮”。他们对其恶劣行为是不负法律责任的,在我们的眼里也是如此。这种看法是正确的,即他们理当如此,因为在他们尚未结束我们所说的儿童期以前,利他主义的冲动和道德意识已在这个小利己主义者和(用梅耐特的话来说)第二自我的意识中萌醒,并会掩盖原发性自我。当然,毫无疑问,道德意识并非就是随着年龄增长就同时一起增长,其发展期也不完全一样。如果这种发展未完成,我们说是一种“退化”,尽管实际上是一种发展中的受阻。在这种原发性性格被后期发展所掩盖后,它仍然可以再次暴露出来,在许多事件中会部分地显露出来,或在癔症中表现出来。在癔症病人身上所表现出来的性格特点与调皮儿童所表现出来的性格特点之间,简直有惊人的相似之处。与之相反的是强迫性神经症,它与强加在蠢蠢欲动的原发性性格的一种超道德观念相一致。
许多人看上去很爱他们的兄弟姊妹,而且当他们死去时也感到悲痛,但在他们的潜意识中仍存有邪恶的愿望。这种愿望起源于童年期,而且有时会在梦中得到实现。
观察两三岁或更大一点的儿童对待他们小弟弟、小妹妹的情况也是十分有趣的。例如,一个孩子始终是独生子,现在听说鹳鸟给他带来一个新的婴儿。他仔细看了看这个新来的婴儿,然后毅然地说:“鹳鸟还会把它带走的。”我对这样的看法是很看重的,即儿童会对新添的弟弟妹妹可能给他带来的不利有正确的估价。我认识一位妇人,她现在与小她4岁的妹妹相处很好,但是她告诉我当她最初听说一个新生的弟妹即将降临时,她这样描述:“不管怎么说,我不会把我的红帽子给她!”即使一个孩子后来才意识到这种情况,他的敌意也是从那时就开始了。我知道一个事例,一个不到3岁的小姑娘要和摇篮里的婴儿去拼命,因为她感到这个婴儿的继续存在对她不会有好处。此时,儿童的忌妒心已十分明显和强烈。而且如果婴儿期的弟弟妹妹一旦夭折,这个大一点的孩子就会发现全家人的宠爱又会重新集中在他的身上。但是,如果在这之后鹳鸟又给他带来一个小孩,那么这个小宠儿会产生一种愿望,希望他也会遭到与前一个一样的命运,这样他又可以如没有他们时一样快乐,这是合乎逻辑的。当然,正常情况下,儿童对待弟妹的态度在不同年龄段也有所不同。如果长幼间隔相当大,则年长的姐姐会对无助的新生弟妹有一种母亲本性的涌动。
儿童时期对弟妹的敌意情绪是常常发生的,而粗心的成年人往往不注意。
我的孩子一个接着一个地出生,让我没有时间在这一方面观察他们。我现在观察我的小外甥以补这方面的缺欠。我这位小外甥在专横统治15个月后,这种统治被一个女性小对手的降临所颠覆。他们告诉我说,这个小男士对他的小妹妹的确有点骑士风度,亲吻她的小手,抚摸她。但我敢说,在不到两岁时,他就会用他的语言能力来批评她是个多余的人了。当大人提及她时,他总是说:“她太小,她太小。”近几个月,这个女婴已长大一些了,不能再说她太小了,于是这个小男孩又寻找出别的理由,说明不需要对她有多关照。一有机会就会向大人提醒她还没有长牙。我们还都记得我另一位姐姐的大女儿,当时她6岁,用了整整半小时逐一地向她的姑姑姨母们讲一个问题,并非得让她们同意她的看法:“露西还不懂这些,是吧?”她的小对手露西是她才2岁半的小妹妹。
以我的女患者为例,在她们之中我没有发现一例在其兄弟姊妹死亡的梦中不包含敌意的。仅有一个例外,但它也不难解释为这一规则的佐证。有一次,我在上分析课,向一位女患者解释这一原则,因为我认为她的病症与此有关。可是令我奇怪的是她从未做过这类梦。她在四岁时做过一个与此显然无关的梦。当时她是家中最小的孩子,以后那个梦曾反复出现:一大群儿童,都是她的哥哥姐姐,还有堂兄、堂姐什么的,在一个大操场上玩耍。突然,他们都长了翅膀(飞上天不见了)。她不知道这个梦是什么意思;但不难看出,这个梦的原始形式也是她的哥哥姐姐们都死亡的梦。但几乎没受到稽查作用的影响。我想对这个梦做一个大胆的分析:有一天,这一大群的孩子中有一个死去了(从例子看,这一家兄弟俩的所有孩子都在一个大家庭中抚养成长),这个不满4岁的孩子(梦者)去问一个聪明的大人,孩子死了是怎么回事?想必回答是:“他们长了翅膀变成了小天使。”听了这话之后,梦者就梦见了所有的兄长、姐姐都长了翅膀——这是很重要的一点——天使般地飞走了。只有我们的小凶手留了下来。说来也怪,在一大群中只留下一个。我们猜测十有八九是在操场上玩耍的那群儿童在飞走之前是一群蝴蝶。我们的那个梦者的思想是受古代传说的影响,认为人类的灵魂长着蝴蝶般的翅膀。
说到这里,有人或许会打断我:“即使孩子们对兄弟姊妹存有敌意冲动,但怎么可能会坏到这个地步,甚至希望比他强的对手死去?似乎死就是唯一的惩罚方式。”凡是讲这种话的人都没有注意到,儿童对死亡概念的理解与我们对它的理解简直是大相径庭。儿童对腐朽、冰冷的坟墓,一种永恒的虚空等概念一无所知,所以也无从畏惧,而成年人对这些概念则认为是无法忍受的。因为小孩子对死亡不心存恐惧,所以可以把这恐怖的事当作儿戏,并用它吓唬同伴:“如果你再这样,就让你死,就像弗朗兹那样!”可怜的母亲听到这话会吓得浑身打颤,可能她想到,世界上的人类大部分都活不过童年期。一个8岁左右的孩子在参观完自然历史博物馆之后很可能会对母亲说:“妈妈,我太爱你了,如果你死了,我也把你制成标本,放在我房中,我可以随时看到你。”所以,儿童关于死亡问题的看法与成人的看法是没有什么相同之处的。
此外,对从未见到过死前痛苦景象的儿童来说,“死亡”大概的意思就是“走了”——不再打扰活着的人。儿童不了解是什么带来这种“不在”,不知是旅行、失业、疏远,还是死亡。如果一个小孩年龄非常小时,保姆就被解雇了,而不久,他的母亲也死了,他就会把这两件事叠合成一个单一系列留在记忆之中。当大人不在时,孩子们并不很想念他们。母亲们常常很伤心地说,在她们出去度假几个星期回来,听到的消息竟是孩子们并没有问起过他们的妈妈。如果有一天他们的妈妈真的去了“未知世界”,从那里从未有过返回者,儿童最初似乎是忘记了她,只是在以后才又想起母亲。
这样,如果一个孩子有理由希望另外一个孩子不在场的话,他就可能不加限制地以那个孩子的死来表达自己的愿望了。而对包括死亡愿望的梦的精神反应证明了,尽管儿童在这种情况下,愿望的内容不相同,它们无论如何在其表达愿望的方式上是与成人相同的。
如果一个小孩有希望兄弟姊妹死去的愿望用儿童的自我主义来解释,是因为他把他们看作是竞争的对手,那么,我们又如何去解释对自己父母亲死亡的愿望呢?父母对他无微不至地关怀爱护,满足他的种种要求,难道他为了保持这种自我主义就可以导致这种愿望的产生吗?
这个难题的解决要靠对父母死亡的梦进行观察,而且死亡的父母多与梦者是相同性别。即男子常常梦见自己的父亲死去,而女人则梦到母亲死去。我不敢说这是普遍的,但我可以指出,这种倾向十分明显。因此,我们需要一个具有普遍意义的重要因素才能对此做出解释。说得直率一些,这是一种早年性偏爱的体现。似乎男孩视父亲为情敌,女孩视母亲为情敌。如果排除了对方,显然会对自己更有利。
在把这个想法斥之为荒诞之前,最好是先考虑一下父母和儿童之间的真实关系。我们必须区别孝顺这种文化标准对这种关系的要求和我们每天在日常生活实际中所看到的事实。在许多情况下,父母与子女之间存在着一种敌意,这种关系为一些无法通过稽查作用的愿望提供了大量的机会。
让我们先看一下父亲与儿子的关系。我认为我们给予基督教十戒教规的尊严模糊了人们对真实生活实际的观察能力。我们似乎不敢承认,我们大多数人已违背第五条戒律。人类社会的最底层和最高层里,孝顺已被其他兴趣所代替。人类社会早期的神话和传说传递给我们的模糊信息,给了我们一个令人不愉快的图画:父亲大权在握,冷酷无情,君王般的统治着。克罗诺斯吃掉了自己的孩子,就像公野猪吞食了母野猪刚生下的幼崽。宙斯阉割了他的父亲并取而代之。在古代家庭中,父亲的家规越不严厉,作为指定继承人的儿子就越感到自己与父亲处于一种敌对的位置,他也越不耐心地盼望通过父亲的死来取代父亲的位置成为统治者。即使在中产阶级家庭之中,习惯上父亲也不愿儿子们独立,并不提供给他们独立的手段,这个过程就增强了敌对意识的滋长。一个医生就常会注意到儿子在丧失父亲时的悲痛,同时又由于终于获得自由而产生的满足。在我们今天的社会里,父亲仍抱着陈腐的父亲权威观念不放,而易卜生则把父子冲突矛盾写入作品中,从而使他的作品产生轰动效果。
母女之间的冲突情况则表现在随着女儿一天天长大,越来越渴望在性方面的自由,但她发现自己处在母亲的监视之下;而母亲则从女儿的成长中看到自己芳华已逝,不得不放弃性满足的欲望。
所有这一切都是有目共睹的,但人们却因孝顺观念根深蒂固而没有用这些现象去解释梦。此外,上述的讨论使我们了解到,希望父母死去的愿望实际上可以追溯到童年期。
这种假设在精神神经症的分析中更进一步地得到证实。我们从他们身上看到,儿童的性欲望——如果在其萌芽期我们也可以这样称呼的话——很早就已萌醒了。女孩的最初情感是针对她的父亲,男孩则是针对他的母亲。这样一来,父亲就成了干扰儿子的对手,母亲则成了女儿的对手。我曾在兄弟姊妹间的情况中分析了产生死亡愿望的情感是多么容易发生。父母也往往显示出性的偏爱,一般地自然地倾向是父亲偏爱自己的小女儿,而母亲更偏向儿子。只要他们的判断力没有被性的魔力所干扰,他们还都是关注子女教育的。孩子们对这种偏爱是敏感的,因而对不表示偏爱的父母一方表现出对立情绪。被成年人所爱尚不能给儿童带来特殊需要的满足。它意味着在各个其他方面都得到满足,这样他就会受性本能的驱使并在他的选择与父母所显示的偏爱相融合时更增添新的力量。
这些幼稚偏好的迹象,大部分被人们忽视了。而有些则需在童年的最初几年中观察到。我一个熟人的8岁的女儿常常抓住母亲离开餐桌的时机宣称是她的继承者:“现在,我就是妈妈了。你还要点蔬菜吗,卡尔?好,那就自己动手吧!”等等。一个非常聪明、活泼的4岁小女孩在这方面的心理特征十分明显,曾公然说:“妈妈应该离开了,然后爸爸一定娶我,我要成为他的妻子。”但是这种愿望在一个小孩心理上产生与她对母亲的依恋并不矛盾。如果一个小男孩当父亲不在时允许睡在母亲身边,但一旦父亲回来,他又不得不回到他不大喜欢的保姆或其他什么人的身边去睡,他很容易产生一种愿望:最好父亲永远离开,这样他可以总在最亲爱的妈妈身边。达到这一愿望最明显的方法是父亲死去,因为在孩子的经验中,只有“死去”的人,如爷爷,是永远不回来的。
尽管我们对幼小儿童的这类观察与我的分析完全吻合,但在对成年神经症患者进行分析的医生未必完全相信。在后者情况中,我们所考虑的梦引入精神分析中,我们不能不把它们看成是一种愿望的梦。
一天,我的一位年轻的女病人心情十分沮丧,而且泪流不止。她说:“我再也不想见我的亲戚们了,他们一定认为我很可怕。”她接着又向我讲述了一个梦。那是她4岁时的梦。当然她不明白这个梦是什么意思。一只猞猁或狐狸在房顶上走,突然有什么东西倒下了,或她自己倒下了;接着她的母亲被人抬出房子死了。——这时她哭得很伤心。我告诉她说,这个梦意味着她小时候曾希望她的妈妈死掉,所以她的亲戚才认为她可怕。我还没等说完,她又补充了一些有助于释梦的材料。“猞猁眼”是在她很小的时候一个街头顽童骂她的话。当她3岁时,一片瓦从房顶上滑落,打破了她妈妈的头,当时血流如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