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汉家儿郎冠军侯:霍去病
27202900000081

第81章 80、封狼居胥

虽然距离长安非常遥远,但是此役的捷报,还是早就经由快马一站一站地递到了长安,当霍去病由翰海南返,再次回到弓卢水边的大本营时,已经收到了从长安发来的诏令。

漠北大捷,此时的大汉可以说是举国欢庆,汉帝刘彻的欢喜之情更是难以言表,因此他特地诏令霍去病在战地寻找合适的地点,代天子行封禅之礼,向天地汇报大汉这次反击侵略的重大胜利。

接到这封诏令,霍去病好好地考虑了一下。封禅,是君王祭祀天地的仪式,祭天为封,祭地为禅,从轩辕黄帝开始,历代君王在功成业就之时,往往皆有封禅之举。最为重要的封禅之地自然是泰山,当今圣上即位以来,曾经两次动议前往泰山封禅,然而皆未成行,换句话说,圣上也认为自己的功业尚不足以上告天地。而此次的漠北大捷,在圣上看来是一个极其重大的事件,意味着在军事上终于取得了足以向天地汇报的标志性成就。

想通了这一节,霍去病知道自己首先要做的是找到一座合适的山,用来举行这个重要的仪典。哪座山呢?他的心里已经有答案了。这座山有着极强的象征意义,它是匈奴人的圣山,它周围有大片的草原,它不但是方圆千里之内的最高峰,更是单于领地与左贤王领地的分水岭。站在此山的山顶,向西俯瞰是单于的腹地,向东俯瞰则是左贤王的腹地,如果看得足够远,向南直到大戈壁、向北直到翰海,视线也都再无遮挡。

这座山,就是狼居胥山的主峰。(今名扎卢丘特山,肯特山脉的最高峰,北冰洋水系与太平洋水系的分水岭,海拔2799米,位于乌兰巴托东北方向一百公里左右。)

东路汉军扎营的弓卢水,就流经狼居胥山的东麓,距主峰不过二百里的路程。登上主峰之后,霍去病命人在山顶上用土垒起圆台,圆以象天,又在北边较矮的姑衍山上垒起方台,方以象地。虽在战地,一切从简,但其实还是挺有样子的,祭品很丰盛,因为此役的缴获很多,不过礼乐不可能全套,只能从简了。

祭文则是从长安送过来的,洋洋洒洒的一大篇。然而这篇文章尽管辞彩华瞻,但是作者毕竟没有亲临战地,不少事情说得似是而非,甚至驴头对不上马嘴,霍去病读完一遍,慢慢地皱起了眉头。

当然他得首先判断一下这到底是谁写的,因为圣上很有文才,也非常喜欢亲自作诏为文,若是御笔,那是断然不敢改动的。但是圣上的文风特点是“选言弘奥”,这篇文章显然不是他的亲笔,而很可能是司马相如这种文学之臣代草的,这些人当然得罪得起,所以霍去病考虑了一会儿之后,还是提笔濡墨,开始在祭文上改动起来。

其实霍去病的文才也还可以,只不过没什么人知道罢了,因为他一向隐藏很深,刻意给别人留下只擅武事的印象。当然了,正常情况下他也绝对达不到能给司马相如改文章的水平,只不过这次修改祭文,毕竟代表的是天子,面对的是天地,所以他是用尽了全力,沐浴斋戒,恭谨诚敬地写了一整夜。

这一夜他的心情并不平静,因为他的思绪穿越了时空古今,他终于知道了为什么人要祭祀天地,因为人终究要与天地接通,终究应该知道自己是谁、从哪里来、来做什么、这一生的使命究竟是什么。

“你总是觉得自己与众不同,可你到底是来做什么的?”这个问题他从很小就开始想,今天在狼居胥山顶上,终于彻底想明白了:“以武止戈,不给子孙留后患,这就是你的使命。”

当他终于搁笔时,东方天际已是微露曙光,他步出帐外,呼吸着凌晨冰凉的空气,心中的情绪仍然起伏未定,既有壮怀激烈,又有幽微宛转,口中不由得喃喃念道:“在师中吉,承天宠也,王三锡命,怀万邦也……”

这十六个字他早已是熟得不能再熟了,这是《易经》“师”卦九二爻的象辞,也是前年出征前素宁对他说过的话,那块“在师中吉”的素绢一直就放在他的贴身之处,那是生死不会离身的。然而此刻刚一念完,他的心中却蓦然一亮,竟把另外一个问题也想通了!

“原来你并不孤独!原来她早就认出了这个灵魂,早就与你心光相见!她明明早就把这十六个字说给了你,她明明早就说过‘这就是你’!可笑你还白白地疑惑了那么久,人家早就知道了这就是你,而你还不知道这就是自己!”

看来这一整夜虔敬的功课没有白做,若不是这一整夜的诚心正意,断不会有此刻的慧光独照。一瞬之间,巨大的欢喜如同潮水般涌了上来,他猛然停下脚步,转身面向那座高大的祭天圆台,在心中默默发愿:“天地神明鉴之,我但愿生生世世有此心光相见之人为侣,直到……”

直到什么呢?山无棱?江水为竭?不,想说的不是这些。立在那里想了半天,他终于缓缓说道:“直到我再也感觉不到生死和时间。”

天亮之后,庄严的封天大典开始了。霍去病本来以为封禅之礼十分繁琐,恐怕自己得捺着性子才能坚持到底,但他没有想到,当他站上祭坛行礼如仪的那一刻,却忽然头顶发麻,心中出现了一种奇特的感觉,似乎在那一瞬间,他的灵魂确实与天地融合为一了。那篇洋洋洒洒的祭文,他读到后来已是热泪盈眶,似乎就在那个时刻,他向天地确认了自己这一生的使命。

当他终于缓步从祭台上走下来的时候,心中忽然涌出了一首庄严而又祥和的乐曲,词曰:“

四夷既护,诸夏康兮。国家安宁,乐未央兮。

载戢干戈,弓矢藏兮。麒麟来臻,凤凰翔兮。

与天相保,永无疆兮。亲亲百年,各延长兮。”

一等回到帐中,他便急索笔墨,将这词句记了下来,题曰《琴歌》。

武,止戈也,以战止战,一向是历代华夏兵家的理想境界,霍去病的情怀也概莫能外。此时此刻的他,绝不会想到“封狼居胥”有朝一日会成为华夏兵家最高成就的象征,他只是一字一字地认真写来、一笔一笔地描画着自己心目中的家国,和平安定、强大威严。

只是当他写到最后一句时,却不由得神驰南山蒙馆,心中柔情暗生。

大扫荡持续了一个月,继续在漠北待下去也没有更多意义了,完成了封狼居胥的任务之后,霍去病终于召集下属,安排起了回兵事宜。

每一项事情都安排好之后,大家静等着骠骑将军做结束发言,霍去病立起身来,左手按在自己的剑柄上,声调沉稳有力地开口了:“前年我们断掉了匈奴的右臂,今年断掉了它的左臂,就剩下单于一个了,下一战我们一定可以解决他!”

他目光奕奕地扫视着众下属,继续说道:“还有,这些天我转了一圈,发现这个地方其实是可以屯兵的,等下一战打完单于,我一定要请旨在漠北屯兵!虽然此地苦寒,不像河西那里可以屯田,但是屯兵不见得只有屯田一条路,我们也完全可以屯牧嘛!否则这块地方空出来,其他游牧之族就会乘虚而入,说不定就会演变成下一个匈奴!总而言之,咱们不能给子孙留下后患。”

部下们本来都很庄重严肃地聆听着,但是听到最末一句,却是人人脸上都忍不住露出了笑意,因为“不能给子孙留后患”这句话,骠骑将军这段时间特别爱说,几乎已经成了他挂在嘴边的口头禅了!

回兵路上,刚刚越过大戈壁,霍去病竟然又病倒了!

连续数日他一直低烧昏迷,情况一度颇为凶险,只能被安置在车里。随军的医生已经知道这是他的宿疾,自然是每日精心给他用药,只是军医主要擅长治疗刀枪损伤,内科上面肯定是差了点意思,好在前两次生病都是御医治的,药方都有保存,可以供军医参考,反正凑合着治了六七天之后,人也算是醒过来了。

当霍去病睁开眼睛时,发现自己是躺在一辆武刚车里,颠簸得很厉害,只觉得全身骨头都疼得快要散架了。他试着伸展了一下,第一个凑过来看视的却是苏建。

霍去病眨了眨眼睛,不由得疑惑起来,“怎么是你?已经到代郡了吗?”

“没有没有,”苏建赶紧解释,“不过也快到了,我听说你病了,特意迎出来一段。你放心,全军正常。”

“哦……”听到“全军正常”这四个字,霍去病放下心来,他闭上眼睛,把自己生病的经过从头到尾想了一遍,心里也多少有些后怕,“前两次都是回到长安附近,一口气一松就病了,这次却还在长城之外,看来这口气松得太早了!以后可不能再这样了……”

苏建忍不住埋怨道:“你都病成这样了,他们还把你放在车里行军!你身边怎么就没有一个老成一点儿的人?仗都打完了,回师还不能变通一下吗!”

霍去病道:“不是他们不老成,是我交待过的,必须按照预定日程回师,不入长城不能休息,他们只是服从命令而已。”

其实苏建说的没错,霍去病的部下确实是没有什么老成之辈,再说病了好几次之后,大家也都习惯了,虽说骠骑将军生起病来挺吓人的,那是因为出兵打仗过于劳累了,一旦病好了,他的身子骨不是又结实得跟铁打的一般吗!

苏建继续以不赞成的口气说道:“你就是年轻,不懂得顾惜身体,等你到了我这个年纪……”

霍去病却道:“你这个年纪生病当然没什么了,我这个年纪生病有什么光彩的?你说同样是出征这些天,为何别人都不病,单单就是我病了呢?难道我的身体还不如别人吗?”

苏建不禁摇起头来,眼前这个人真是当惯了强者,责己也太严了!可是看着他苍白的脸色和虚弱的模样,又忍不住觉得心疼,只得宽慰道:“此言差矣!同样是出征,别人操的是什么心,你操的是什么心?这差别可太大了!”

霍去病正要再说什么,却忽然想起一事,一下子有些紧张,急切间半撑起身子问道:“对了,你见到李敢没有?”

苏建连忙自责地说道:“怨我怨我……我跟他父亲是多年的交情,所以一见面我就忍不住先哭起来了,我应该想到你还没有告诉他的……”

霍去病叹了口气,重新躺了回去,喃喃地说道:“不怪你,也没什么……早晚是要知道的,他怎么样?”

苏建摇头长叹一声:“唉,情况很不好,我劝了很久了……他父亲毕竟是引刀自刭啊!这个死法太惨了!真要战死倒也罢了,这样让当儿子的怎么接受啊……”

霍去病无言地闭了一会儿眼睛,半晌才黯然说道:“我不知道李将军是怎么想的,他完全可以不死,圣上不会把他怎么样的……”

苏建叹道:“唉,李将军这个人啊!怎么说呢,长处和短处都是特别突出,可谁也想不到他会是这么一个结局!总之是他的命运太不济了些,他的怨气又太大了些,这份怨气最后葬送了他……他是天下闻名的人物,天下哭他的人很多啊……”

[本章按:司马迁在他的《史记》里,详细描述了飞将军的一生事迹,对比之下,他对卫霍的记载就显得很吝啬了。他写李广时,别说带兵作战了,就连脱俘、射虎都有很精彩的成段描写;而对于卫霍的几次大战,那都是汉匈之间的关键性战役,却没有什么具体的描写,几乎就是引用一下皇帝的表彰诏书、报一下人名地名和数字而已,笔墨不均何其明显!而且,引诏书也不好好地引,还偏偏把诏书里最关键的一句话给省去了!那句话正是汉武帝对霍去病的评价,“可谓能舍服知成而止矣”,意思是“能宽大降服者,功成而知止”,如果不是班固在《汉书》中又把这句话给记上了,后人都不知道霍去病得到过这么高的评价!

我们不是要否定司马迁的总体成就,但是他的这些做法确实有争议,历代也一直都有人指出他在刻画同时代人物时有偏颇之处,更有人为了卫霍而打抱不平。不管太史公是真没把这几场战役弄明白也好,还是揣着明白装糊涂也好,总是给后人还原那段历史带来了多少难度,千载之下,这也让人不能不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