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汉家儿郎冠军侯:霍去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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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0章 79、几时止戈

霍去病记得小时候,自己曾经在《道德经》里读到过这样一句话:“杀人众,以悲依立之,战胜,以丧礼处之。”记得当时自己觉得此语也太矫情了,悲?都战胜了还悲的什么悲!

然而征战到了今天,他却对这句话有了越来越深的认同,对于什么是“悲心”,也慢慢地有了一点感觉。

“杀人众”,这是名副其实的,漠北之战的场面,比起河西之战更加惨烈得多,连敌人带汉军,那是总计八万多人陈尸沙场啊!那惨酷的一幕简直不能回想,尸骨枕藉,血流成河,残兵断箭,断臂残肢……

这次战后,为了处理敌人的尸首,汉军的高级军官之间曾经发生过一次争论。

当时刚刚安葬完汉军的亡者,很多人都还泪痕未干,正如常见的情况,在安葬死去的战友时,一开始是没有人哭的,但是一旦有人开始哭,很快就会哭成一片、哭声震天。

这时有人前来请示匈奴人的尸首应该如何处理,霍去病想了想说道:“挖几个大坑埋了吧……”

他没有细想自己这句话在多大程度上是出于悲心,因为很大程度上也是出于理性的考虑,毕竟整整七万具尸首,如果都筑成“京观”,是有引发疫情的风险的。

没想到这句话甫一出口,气氛立刻就不对了,半天没有一个人说话。

好一会儿,路博德口气严肃地说道:“将军,这个葬坑,右北平的弟兄们恐怕挖不了!这么多年了,左贤王在我们那里杀过的人何止七万!我们右北平的子弟都是亲眼见过自己的亲人曝尸荒野的!我们来这里,是为了报仇雪恨的!”

他的话音未落,李敢已经激愤地接上了:“我也挖不了!我的弟兄们尸骨未寒哪!”

霍去病解释道:“我也是怕出现疫情……”

李敢打断了他的解释,“反正我宁可死,也绝不会让匈奴人入土为安!前年与左贤王那一战,我失去了多少好兄弟!他们……他们全都尸骨未收……”

说到这里他的嘴唇已经颤抖了起来,眼泪大滴大滴地涌出,声调也几乎有些凄厉,“你不让我亲眼看着左贤王变成白骨,何以解我心头之恨!啊?!”

霍去病无言可对,僵立在了那里,一时帐中无人说话,只能听见李敢颤抖抽泣的声音。

过了好一会儿,赵破奴站了出来,说道:“将军,听我说两句,我明白你的想法,也明白他们的。如果说,今天站在这里的都是跟着你打过河西的老人,我觉得这个坑是可以挖的,因为‘汉军威武’的京观咱们筑过、浑邪王的降书咱们接过,咱们知道全胜是怎么回事,咱们扬过眉、咱们解过恨!但是大多数人是没有经历过这些的!您得体谅他们……”

霍去病理解了。他沉吟了片刻,沉重地说道:“就依你们吧……解恨可以,扬威也可以,但是不要戮尸。另外,给匈奴人也安排一个招魂仪式……”

汉军最后就这么做了。

霍去病说不清楚这种“悲心”是如何升起来的,他只觉得有时候拔剑四顾,天地苍茫,真不知无情的兵灾究竟因何而生,血腥的杀戮究竟因何而起,这一切痛苦的源头究竟在哪里?天地之间能不能再不要有如此的痛苦与血腥?

然而,他的心里也非常明白,“悲心”绝对不等于“止戈”二字!与之相反,他已经想得非常清楚了:“下一战,我必须打得更狠!”

为什么?因为这个大患必须尽快地彻底地解决掉,不能把后患留给子孙!如果不能彻底地解决问题,那么,汉人也罢,匈奴人也罢,子子孙孙,这种惨烈的杀戮只能会不断地重复……

“载戢干戈,载櫜弓矢”,《诗经》里吟咏的是刀兵入库、马放南山的太平景象,然而,究竟几时才能真正示天下以太平?几时才是真正的止戈之时呢?

答案很明确:像是匈奴这种族类,“人面兽心”、“无已之诈”(见《汉书》),他只要不服你,就会来欺负你!所以对付他们,但凡不服,就必须打!打服之后,才谈得上收服,只有那时,才是真正的止戈之时!

在将近一个月的时间里,汉军在漠北草原上驰骋扫荡,到了后来,已经连续多日未曾见到匈奴人的踪影了,只是此役的缴获比较丰富,汉军的吃喝并不匮乏,又正值水草越来越丰茂的季节,所以霍去病并不急于回兵。

正在这个时候,他接到了一份从大将军处发来的紧急军报,打开一看,里面的消息令人万分震惊,李广将军自尽而死了!

霍去病捧着这份军报一连看了几遍,原来李广和赵食其率领一万人从东面迂回,结果在戈壁之中迷失了道路,他们在迷路之后放弃了向漠北的行军,直接返回了漠南,所以根本未曾参战。大将军一直没有他们的消息,直到回兵至漠南才与他二人会合。按照军律,迷路失期是一项重罪,必须交付有司审判,卫青在向皇帝奏报之前,需要召李广来问清楚到底是怎么迷路的,而李广却没有过来……也许是过于怨愤懊恼,也许是无颜面对大将军,也许是不愿意回长安受那些刀笔之吏们的折磨,他没有为自己的失误做任何辩解,就直接引刀自刭了。

突然接到这个噩耗,霍去病心中的感觉不仅仅是震惊,更可以说是五味杂陈。作为一代名将,李广成名甚早、而且名扬天下,多少如自己一样的军中后辈,小时候都是听着“李将军射虎”的故事长大的!但是按照本朝的军功标准,他但凡大战屡战屡败,终身不得封侯也确实不算冤枉……这样一个人物,这样一个结局,又怎能不让人心生感叹呢!

然而没有时间留给他感叹,他需要立刻决定的是,这个噩耗是否要传出去,李敢就在这里,现在就告诉他吗?

霍去病反复掂量着:“不行,这个消息现在不能公开。一位素著盛名的老将自杀而死,这不仅仅对于李敢是个噩耗,对于全军的军心也不是什么好事,此刻远离国境,绝对不能生出任何变故。”

战后的情绪并不好管理。就拿李敢来说,一方面,他这些天正在兴头上,因为此战他立功甚多,对即将到来的封赏充满期待;另一方面,不少他最亲密的战友在这一役战死了,比如跟从他多年的下属,神箭手韩德,每当想起这些人,他的悲痛之情又总是不能自已……

总而言之,这时候每个人的心情都是大起大落、悲喜交织的,何况李广自杀的原因三言两语根本讲不清楚,在这时候说出来刺激就太大了。

霍去病最终的决定是封锁消息,既不告诉李敢,也不告诉任何别人。

做出封锁消息的决定不难,但是难在之后的每一次见面。每当看到李敢那副毫不知情的样子,霍去病都觉得自己的心里堵得难受。想来想去,还不如彼此见不到的好,于是他干脆找了个理由出去巡视了。

来回巡视也正好是他喜爱的事情,他在汉军骑兵大扫荡的广大范围内东西驰骋,甚至随着向北搜索的汉军,一路到达了翰海之滨。

所谓翰海(又称瀚海),实际上是一座大湖(即今俄罗斯境内的贝加尔湖)。单于腹地的所有河流,包括流经东西两座王庭的河流,最后都是汇入了郅居水,而郅居水(今名色楞格河)最后就是注入了这座东西宽百余里、南北长达上千里的大湖。

所以不难看出,翰海之于漠北草原上的匈奴人,就如东海之于华夏人是一样的意义,都是百川的归属之地。这种有特殊意义的地方,对霍去病这种好奇心极强的人有着绝对的吸引力,他必须亲眼来看个究竟,否则是万万不能安心的。

沿着郅居水一路北行,到了下游地带,草原与森林开始交替切换,当然,草原上已经看不到匈奴人了,他们都赶着牲畜躲进了森林之中。其实匈奴人这么一躲,汉军也真没有什么好办法,森林既不是游牧民族合适的居所,也不是骑兵合适的战场,只不过根据“寇可往吾亦可往”的原则,既然已经打过来了,总要在匈奴人的老窝里好好地搅扰一下才是。

此时从节气上说早已过了立夏,然而到了瀚海之滨,此地依然凉如初春。虽然气候寒冷,但是此湖景色绝美,湖水如同天空一般湛蓝,宁静广袤、深不可测,霍去病很喜欢这里的景色,甚至暗自与祁连山的雪峰作了一番比较。

宿在翰海之滨的这天晚上,他照例巡视营地,刚一走出营帐,一股寒冽之意扑面而来,这里的夜晚是真够冷的!头顶上晴朗的夜空群星璀璨,银河如水一泻万里,但是当他抬头细看时,却一下子茫然了,北斗七星呢?

夜晚观星,首先要找到北斗七星,然后指向北极星确定方位。北斗七星当然应该位于北方的天空,然而此刻他明明是面北而立,但在满天耀目的星光中,却无论如何都找不到北斗的踪影!

很难描述这一瞬间他内心的感觉,这是一个人类在面对星空时的震惊与恐惧,大约可以用魂魄被摄住这个说法吧。好在这个感觉只持续了短短的一刹那,他很快仰头一望,才发现北斗七星并没有真的消失,只是已然越过中天,向南偏去!

猛然看到倒着的北斗图案,还真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所以他抬手揉了揉眼,然后定定地看了好久。他回想起来,出兵以来一路北行,每次仰望星空,都发现北极星的位置更高了,相应地,北斗七星的位置也越来越高,可是谁能想到,北斗竟然还能到了南天,这在中原简直是不可想象!(注:当时他所处的位置为北纬53度左右,时间为五月中下旬,所以会看到如此一幕。)

霍去病仰望着头顶的天幕,一瞬之间,对“远征”这两个字的感叹,充满在了他的胸臆之间,不知道自己此刻距离长安到底有多远,恐怕得有四千里地了吧?就连此处的星空,都与长安如此不同了!

在下一个瞬间,他却又忽然有所会心,明白了为什么人们都是望月相思,而不是望星相思,因为尽管星空有了如此大的改变,然而此处的明月,却与长安的明月并没有什么不同。那个每晚观星的人儿,恐怕也不知道在这么北的地方,竟然还有这番倒看北斗的景象吧!待到自己回去时,一定要告诉她这座翰海,以及这里的湖水与星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