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人知道九州之主究竟的了什么病,又会在什么时候死去。
除了,他自己。
云岩时常梦见自己的父亲,也梦见过母亲朱妃,在梦里他看到过他的孩子,终于不负所托成为一国之君,而他的皇后,一身青衣,常伴青灯。
忽然之间,他就醒了过来,如同云雾遮掩过,湛蓝的天空。
他拖着病重的身体开始一一教导他的孩子,就好像多年以前太傅同镇国大将军教他一般。
直到快要灯灭油枯的那一天,皇后守在他的身边,他早已经没有了十几岁征战沙场的锐气和意气风发,病魔让他苍老的如同五十岁的糟老头子,没有人相信,这个年轻的帝王,他还没有三十岁。
她含泪,忧愁布满双眼,她问他:“你不过是仗着我爱你,你凭什么你凭什么?”凭什么离开我,凭什么永远温柔,就好像攻不破的城墙,让我放不下。
“我欠了你。”他只是笑,眼里丝毫没有解脱,反而有一种心愿未达成的悲哀。
“你没有欠我。”她摇摇头,泪如雨下,“你唯一欠了你自己。”
那个从十岁开始接管王座的少年,一生疾苦,从未喊累,将这个国家从破败拉扯到九州之巅,他不知道付出了多少的代价与心血,他从未欠过任何一个人,就连她,也是不的。
她不知道有多么幸运的嫁给了他,为他生儿育女,因为,他给了她唯一的位置,安稳的没有阴暗的生活,她不恨他,因为她有他陪伴十年,有他们的孩子。
可是她心疼他。
“去找她吧。”她泣不成声,眼泪滑落在他的唇角,涩涩的,带着心痛的味道。
他睁大眼睛,似乎想要确认些什么。
“我是最了解你的人,我怎么可能不知道。”她伸手拂过脸上的眼泪,声音平静安然,“你从中州回来,心就不在我的身上了,你把它给了别人,一个你没有办法得到的人,所以,这么多年你从来不敢出宫,你也害怕听见中州的消息,我原以为你在那里遇见了什么坏事,便一直不敢多问,直到有一天深夜,起了许大的风,我不顾风雨去看你,听见你的梦话,你知道你说了什么吗?”
她笑了笑,心酸染上她温柔的眉眼,“你说,求你,别走。”
“从那时起,我就知道,原来我沾沾自喜的以为你爱的是我根本就是一场笑话,我不过是你必然的选择,却无法是最爱的必然,我疯狂的嫉妒你嘴里的那个女子,我甚至想好了如果你将她纳妃,我便是死也要让她死无葬身之地,因为我这么爱你,你这么好,我怎么可以让别人破坏我们之间的感情,我不愿意,不愿意!可是,我一直等着,却始终没有等到,我所有的怨恨也随着十年时光的流失,破碎成一堆笑话,我没有办法再恨,因为你是一个多么奢侈的人,忠贞坚韧,无法给她完整的感情,你就永远不会去招惹,因为你已经有我了,就不敢再有她。”
说到这里,她的眼泪再次决堤,泛滥如同海浪,“于是我开始当下心来,因为,你最终只属于我。”
“我欠了你……”云岩苦笑,所有的伪装,拆穿开来,他也只不过是个普通男子。
“可是,你生了病,是不治之症,别人不知道为什么,我还能不知道么?”她痛苦的盯着他,眼里没有了怨恨,只有痛心,“你这是心病,你没有办法忘记她,忧思成疾,再也无法医治,你明明不过离开不足月,却可以为另外一个女子,一生相思,而我陪你十年,只能守着一个没有心脏的躯壳,上天如此不公,如此不公!”
他只是静静的看着她,眼神不喜不悲,带着说不清楚的释然,看着她哭她痛,她没有多么恨,她只是不甘心,明明她先来,为什么,他却会爱上另外的女子,并且用生命去还偿对她的爱。
可是,爱情,从来就没有先来后到。
可是,爱情,从来也没有所谓偿不偿还。
爱了就是爱了。
痛了也是爱了。
“去找她吧。”她收敛起所有的伤悲,恢复一国之后应有的雍容华贵,“你需要她。”
他只是轻轻地摇头,他已经找不了她。
“求求你。”她哀求,握住他的手,让他的手不再冰冷,“你想了她快十年,为什么不去,她或者就在等你,你去好不好?”
他依旧摇头。
“就算死,你也是想要死在她的身边对不对?”如果这是你最后的奢望,不管怎么样,你都要去。
“为自己活一次。”
不再为了所谓的王座,不再为了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东西,“你从未为自己活一回,就当是我和孩子的心愿,你说好不好?”
明明心痛的要死,她依旧心疼他。
世上没有比她更宽容的王后。
“云岩,别否认你的心。”你爱她,一开始就爱她。她给了你一生的热情,你一生的奢望就是和她在一起对不对?
现在,我终于良心发现,决定放你走了。
“我是爱她。”他终于承认,在垂垂快要死去的时刻,正视了自己的心,坦坦荡荡,“是你无法想象的喜欢。”
“有多喜欢?”她既害怕又期待的问。
“我只见过她一面,看见她的脸不足片刻之一,却让我有种一生一世的感觉,若我不是这黎国的王上,恐怕,我早已经抛妻弃子,去找她,那是一种你无法想象的心动。”
这一生就只有一次的心动。
穷尽一生,再也不忘。
“为什么……”
“因为,是爱情。”他轻轻地笑了,“我们相处不过短短一瞬,可是,我从不知晓,那就是我一生的永远,直到离开。”
“去找她。”她抓紧他的手,任凭心碎让她痛,“去找她吧,黎国就让孩子继承,我会辅佐他,直到他足够撑起这个国家,你再也不要回来。”不管是生是死,都不要再回来,“我就当,你死了,好不好?”
他注视着她,用一种从未看过她的目光,带着一点点的感激。
是的,他感激她。
她的成全,她的释然。
否则,他从来就不敢想,有一天他还可以去见那个宛如桃夭的女子,他的一生只有相思,不复相见。
他说:“好。”
她笑了眼泪却落得更加汹涌,仿佛要把这一生的眼泪,都落在他还在的这个晚上,让他记得,在他为别的女子痛不欲生的时候,她也曾为他,掉过泪。
云岩是在三日之后走的,他把皇位给了大儿子,封二儿子为王,第三日宣布他歿了之后,坐着皇后安排的马车,一路西行漫记去往他曾经梦寐以求的地方。
一路上荆棘丛生,和曾经一样的毒物挡在了马车前,士兵们披荆斩棘,所向无敌,终于,把他送到了中州边境,在一片迷茫的白雾之外,他拖着疲乏的几乎快到极致的身体下马车,遣退了随从,一步一步朝着他曾经心心念念的地方走去。
白雾很快遮住了他的视线,冰冷的气息,带着淡的几乎不可察觉的香气,那股异香在他的周身环绕,那是多年以前他最熟悉的味道。
褪下了华美尊贵的龙袍,他只是一个寻爱的普通男子。
在他生命的尽头,终于可以去他最想要去的地方。
我心归处,即是我乡。
白雾紧紧的缠绕着他,风也在他的耳际温柔如同永恒。
他微笑着,一步又一步朝着那个地方走去,步履蹒跚,双眼却炯炯有神,仿佛黑暗之中的明灯。
他走了很久很久,可是他一直没有找到他的目的地,他觉得自己迷路了,可是他分明记得这里所有的一切就连这里哪里长有顺阴花都知道,他又怎么会迷路。
他有些心急,不停的走着,不知道过了多久,当柔软的薄靴被污泥染黑侵蚀,他的脚底血迹斑斑,当沿途的花瓣割碎他的衣袍,他才终于露出一个微笑,他已经抵达寒潭的边缘,只需要再往前走,她就会出现在那里,温柔的沉睡模样,就好像这么多年,这一切,从未变过。
可是白雾没有消失,长路没有尽头,他自以为找到了终点,却也不过是漫漫长路里面的一处海市蜃楼。
又不知道走了多久,当他的衣袍也被血水渲染,他唇角苍白,后继无力却也微笑着,告诉自己只要再坚持一下,就一定会到达终点。
他不停的走,直到再也没有力气,再也没有血水从衣袍涌现出来,他才知道,有些东西,早已经找寻不到,不是忘了去时之路,而是没有回时机会。
她从来就没有等过他。
或者说,她从来就不曾记得过他。他身上的鲜血,他的思念,他回来时候的急切和油竭灯枯的绝望。
可是,他还没有见到她,她怎么可以这样残忍。
他用了十年来思念,思念她给的仅仅一瞬,而这十年对她来说,也不过是浮华一瞬。
他忽然之间觉得自己傻的可怜,可是他的心却那么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