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冈公性情暴烈,言行专横,对妻子儿女皆如此,他气象尊严,凛然难犯,对儿子曾竹亭尤其严峻,“往往稠人广坐,壮声呵斥;或有所不快于他人,亦痛绳长子,竟日嘀嘀,诸数惩尤。间作激岩之辞,以为岂少我耶?举家耸惧。”儿子曾竹亭则“起敬起孝,屏气扶墙,跟徐进,愉色如初”。可见,曾星冈是个中国传统的“严父”类型。应该说,中国传统的“严父”式的家庭教育,尽管有许多不近情理的地方,仍然是一种比较有效的教育子女的方式。与今天中国对独生子女单纯“溺爱”的家教相比,“严父”式教育能够更好地磨炼子女的性情,培养其严谨刻苦、尊老爱幼的品德。
道光十九年(1839)十一月初一日,曾国藩动身进京散馆,在这之前的十月二十八日早晨,他站在阶前向祖父说:“此次进京,求公教训。”曾星冈说:“尔的官是做不尽的,尔的才是好的,但不可傲。满招损,谦受益,尔若不傲,更好全了。”
祖父的言传身教,对曾国藩仍有影响,他写道:“遗训不远,至今尚如耳提面命。”他时时重提此事,同诸弟共勉。
在另一处,曾国藩写道:“余尝细观星冈公仪表绝人,全在一‘重’字。余行路容止亦颇重厚,盖取法星冈公。”甚至对于祖父的那种粗暴、凛不可犯,曾国藩也理解为:“盖亦具有一种啬之气,不使家中欢乐过节,流于放肆也。”曾国藩还写道:“吾家祖父教人,亦以‘懦弱无刚’四字为大耻,故男儿自立,必须有倔强之气。”
曾星冈的言行,对曾国藩的性格的形成,起了很大的影响作用,所以,曾国藩对于祖父终身敬服。获得高官厚禄以后,他仍然说:“国藩与国荃遂以微功列封疆而膺高爵,而高年及见吾祖者,威谓吾兄弟威重智略,不逮府君远甚也”。他甚至为祖父深抱委屈,认为“王考府君威仪言论,实有雄伟非常之概,而终老山村,曾无奇遇重事,一发其意”。
从这些言论资料中,我们可以看到曾国藩之治家与其乃祖星冈公、其父竹亭公之家教遗风干系颇深。曾氏无论在政治上,还是在民风家教中,都痛感清代的世风日下,人心不古,所以他每每以自己的理学素养出发,发崇古之思,以重振纲常伦理之说为己任。这的确是他思想中比较保守、传统——但也未尝就是全部“负面”——的一面。由于中国传统文化思想的良莠杂陈,纲常伦理既有积极、规范的一面,也有束缚人性愚昧落后的一面,所以我们也应对曾氏治家区别对待,扬弃良芳,而且也由于所处时代变迁转折之点,曾国藩的治家思想也有许多比较先进的时代特征与元素。这也是值得我们认真关注的。
5
训诫晚辈
曾国藩强调“俭”,是希望子弟出则成器,居则惜福。他曾说过:“凡世家子弟,衣食起居,无一不与寒士相同,庶可以成大器;若沾染富贵气习,则难望有成。吾恭为将相,而所有衣服不值三百金,愿尔等常守此俭朴之风,亦惜福之道也。”
曾国藩教育子弟特重言传身教,而且不遗余力。这可以从他的家书和日常言行中看出。如果把曾国藩的治家看做他教育子弟的一种方式——即“耳濡目染”,将整个家庭中的风气作为染化和培养子弟的课堂,那么也无不可。实际上,他治家的那些语录、信条,也即是他教育子弟的内容。治家与教子是一而二、二而一,相得益彰的两件事。
曾氏子弟多有所成就,世人皆知,所以研究曾国藩教育子弟的智慧也就成了后人颇感兴趣的一件事。其实这里不必赘述,看过“治家”一节的人对他如何教子也必有所领悟,这里仅就他对子弟的劝诫、培养之功作一描述。先谈他是如何训诫晚辈子侄的。
首先,他要求晚辈子侄克勤克俭,戒骄戒奢。曾国藩生在湖南乡间,从小被父、祖教诫,经历劳苦,所以能够勤俭,这是常人所能做到的。但是,子侄们却生来富贵,如果没有正面的教育和自我修养的功夫,恐怕不仅勤俭之家风要丢,而且家业很快也要败在他们手上。故而,曾氏十分重视对他们的教育。
既已做了仕宦之家,曾国藩便力诫子侄不要习染官气。他教导说:“吾家子侄半耕半读,以守先人之旧,慎无存半点官气。不许坐轿,不许唤人去水添茶等事。”
曾国藩不但在理论上启发子弟,而且在具体实践上诱导子弟。他的家书写道:“戒惰莫如早起;学射最足保养,起早尤千金妙方、长寿金丹也;无作欠伸懒慢。子侄除读书外,教之扫屋、抹桌凳、收粪、锄草,是极好之事,切不可为有损架子而不力也。”
曾国藩强调“俭”,是希望子弟出则成器,居则惜福。他曾说过:“凡世家子弟,衣食起居,无一不与寒士相同,庶可以成大器;若沾染富贵气习,则难望有成。吾恭为将相,而所有衣服不值三百金,愿尔等常守此俭朴之风,亦惜福之道也。”此语见识亦极深。
中国人有句俗语:富贵多败儿,即是此理。又云: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谓穷寒之家更有利于人的磨炼成长。正缘于此,曾国藩虽身居将相高位,仍然希望后世子嗣们勿以此为安逸怠惰之资,仍然希望他们能克勤克俭,戒骄戒奢,早成大器。
曾国藩又说:“讨人嫌,离不得个‘骄’字。”他指出,骄傲是败身、败家的根源:“长傲、多言二弊,历观前世卿大夫兴衰及近日官场所以致祸福之由,未尝不视此二者为枢机。”故他称“傲为凶德”,因为“骄则满,满则倾矣”。有些人恃才而傲,有些人恃富而傲,有些人恃贵而傲,有些人则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傲气。骄傲的表现很多,“凡动口动笔,厌人之俗,嫌人之鄙,议人之短,发人之覆,皆骄也”。关于治傲的办法,曾国藩认为首要的是要有自知之明,高度警惕自己。曾国藩告诫说:“余家后辈子弟,全未见过艰苦模样,眼孔大,口气大,呼奴喝婢,习惯自然,骄傲之气入于膏肓而不自觉,吾深以为虑。”傲而不知其傲,是最可怕的。在曾国藩教育儿子的言语中,常常提醒他们注意防微杜渐的功夫。例如:“不必锦衣玉食而后谓之奢也,但使皮袍、呢褂俯拾皆是,舆马、仆从习惯为常,此即日趋于奢矣。见乡人则嗤其朴陋,见雇工则颐指气使,此即日习于傲矣。……京师子弟之坏,未有不由于‘骄、奢’二字者,尔与诸弟其戒之。至嘱至嘱!”由俭入奢易,由奢返俭难,由谦入骄易,由骄返谦难,这都是常情。
故须时时检点,事事注意,方不致陷入“骄、奢”险地。正因为“谦者,骄之反也”,“所以做傲也”,曾国藩反复告诫子弟要谦虚、谦逊、谦和、谦让。他说:“劳而逸,谦而不傲,万善皆从此生矣。”“谦”,与曾国藩说的“敬、恕”是相通的。而且,只有倡“谦”,才可能对抗“骄奢”对人的诱惑。古语云:谦受益,满招损。谦逊对人,总归没有错。同时,曾国藩告诫子侄后辈“不可从军,不必做官”。
曾国藩对子侄们的教育,很抢眼的一点就是:不可从军,不必做官。在封建时代,居然有人不希望后代考取功名,荣耀门第,真是匪夷所思。也许曾国藩位居人臣之极,对功名仕宦之途已然厌烦,宦海沉浮,人情冷暖,君臣相疑,总是不如务家、从商更稳妥、长久。其实,曾氏心中一直留恋自己从前那个耕读孝友之家,其乐融融,而且家业可以延续十代、八代而不衰。一旦为官,荣华富贵易得,骄奢淫逸去,家业便难久长。曾国藩说,一般人多希望子孙后代做大官,我不愿意子孙后代做大官,只想他们成为读书明理的正人君子。曾国藩之所以不愿子孙做大官,是因为他看到了荣华富贵是暂时的,阅尽了盛极而衰后的艰难、悲惨和世态炎凉。
曾国藩本为翰林出身,修习理学,深有所得,究其根本乃是一个文人,毕生褪不去的是一身“书生意气”。如果他穷经颔首,或许可以名垂青史;不幸的是做了官,更不幸的是做了军官。从军做官,一非他之所长,二非他之所愿。论做官,他是战战兢兢;谈打仗,他是屡战屡败。无论官场还是疆场,他都是上下受制,左右为难。所幸的是他有几个英勇善战的部下,打了不少胜仗,才使得他封爵受赏。
曾国藩反复告诫曾家后代,一定要一边种地,一边读书,以保持先人的老传统,千万不要沾染半点官场习气。
其实,曾国藩真正愿意做的是读书明理的君子,何谓君子?勤劳节俭,自我修炼,吃苦耐劳,既能过舒适的生活,又能过艰难的日子,这就是君子。曾国藩为官,不敢稍微沾染官僚习气。在饮食起居上仍然保持贫民的寒素家风,极其节俭也可以,略微丰厚也可以,不过他始终不敢太奢华,不是他无力奢华,而是他不愿奢华。
6
劝诫兄弟之谋
曾国藩是一个对自己要求十分严格的人,对兄弟子女也要求十分严格。要求一严,就难免提意见的时候多,表扬的时候少。曾国藩还是一个责任心和道德感十分强的人,凡是看不惯的,有违家法的,他都会直言不讳地给予批评。
曾国藩特别看重兄弟感情,这与他的家庭观念极重有关。普通人一般会认为:家庭与事业不可两全,其实不然。即使真的无法两全,也应给予“家庭”以足够的重视,因为家庭之内亲情所系,才真正是一个人根据所在。个人尽管可能在社会上有些声名、地位和交际往来,但是以血缘关系织就的家庭仍然是最为温暖的根本庇护之所。
时代愈向前发展,这一点就会愈益突出。一个人在社会上也可能会有一番轰轰烈烈的事业,但一旦他与家庭这个亲情相系的“营养供给站”切断了联系,他就会成为“无本之木,无源之水”,成为无家可归的孤魂野鬼,深受漂泊无根之苦,从而焦躁不安,孤苦无依,难有大成就。曾国藩深明此理,一生两大成就:出则为人臣之极,入则为持家之范。他的家庭之内兄弟姊妹不可谓不多,其间姑嫂嫌隙,鸡毛蒜皮之类的小事,一定也有发生,不过全赖他治家有方,一家人其乐融融,和睦相亲。
曾国藩十分钟爱自己的弟弟,手足情深,始终不渝。曾国藩十岁时,弟曾国潢出生。曾竹亭笑谓之曰:“汝今有弟矣。”命作诗文一道,题目《兄弟怡怡》。文成,竹亭喜道:“文中有至性语,必能以孝支承其家矣。”
曾竹亭有五子:长子曾国藩,字涤生;次子曾国潢,字澄侯;次子曾国华,字温甫;次子曾国荃,字玩浦;次子曾国葆,字事恒。曾国藩对于四个弟弟爱护备至,因战事关系,对九弟曾国荃,尤为关心。
曾国荃排行第九,故称九弟,军中呼为九帅。曾国藩任京官时,九弟即同任在京,教督甚严。曾国荃才大志大魄力大,然近于傲,曾国藩尝以“长傲之言,为致败之凶德”戒之;曾国荃喜发牢骚,曾国藩则以“军中不可再有牢骚之气”戒之;曾国荃作战,过于猛进,曾国藩则以“稳守稳打,不轻进,不轻退”戒之;曾国荃于半年之中,七拜国恩,曾国藩则以“斗斛满则人概之,人满则天概之”戒之。有弟如此,不愧为兄;有兄如此,弟之幸运。因为兄弟相见以诚,合作到底,故能成“大事”,立“大业”。
了解曾国藩治家思想的人,都知道曾国藩对于家庭十分端重“孝悌”二字。在道光二十三年六月六日的家书中,曾国藩写道:“今人都将‘学’字看错了,若细读‘贤贤易色’一章。则绝大学问,即在家庭日用之间。于‘孝悌’两字上尽一分,便是一分学,尽十分便是十分学。今人读书,皆为科名起见于孝悌伦纪之大,反似与书不相关。殊不知书上所载的,作文时所代圣贤说的,无非要明白这个道理。若果事事做得,即笔下说不出何妨?若事事不能做,并有亏于伦纪之大,即文章说得好,亦只算是个名教中之罪人。贤弟性情真挚而短于诗文,何不日日在‘孝悌’两字上用功。《曲礼内则》所说的,句句依他做出,务使祖父母、父母、叔父母无一时不安乐,无一时不顺适下;而兄弟妻子,皆蔼然有思,秩然有序,此其大学问也。著诗文不好,此小事,不足计;即好极,亦不值一钱。”
在中国人的封建伦常观念中,“父子”是一伦,“兄弟”亦是一伦。父母在世时,父母对子女应负起管教的责任,而子女应对父母竭忠尽孝;父母不在后,父母管教之责便落在长兄的肩上,弟、妹们则应给兄长以足够的尊敬和服从,是所谓“长幼有序”。曾国藩十分重视自己作为诸弟兄长的教育之责,唯恐有丝毫之失,有负父母重托,有损孝道。
曾国藩曾在家书中说:“予生平于伦常中,惟兄弟一伦,抱愧尤深;盖父亲以其所知者心尽以教我,而我不能以吾所知者尽教诸弟,是不孝之大者也。”又说:“余尝语岱云云:余欲尽孝道,更无他事,我能教诸弟进德业一分,则我之孝有一分;能教诸弟进十分,则我之孝有十分;若全不能教弟成名,则我大不孝。”
至于曾国藩对待兄弟之态度,在爱之以德,不在爱之以姑息。家书中曾言:“至于兄弟之际,吾亦惟爱之以德,不欲爱之以始徙。教之以勤俭,劝之以习劳守朴,爱兄弟以德也;丰衣美食,俯仰如意,爱兄弟以姑息也;姑息之爱,使兄弟惰肢体,长骄气,将来丧德于行,是我率兄弟以不孝也,吾不敢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