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怪味沧桑
8791400000034

第34章 中卷乡俗(8)

功夫不负有心人,刘继昆终于被组织上安排到我们高楼乡当上了副乡长,分管财政所、税务所、村建土地所、民政所等几个要害部门。刘副乡长比抓农业的副乡长名次靠后,却比那个副乡长管的水利站、畜牧站、农机站和农业技术推广站要实惠一些。当然,又比不上管计生办的副乡级领导。他妈兰秀娟比他爹刘庆玺更能洞察一切,对刘继昆说:“这样好,你要好好做事儿。农村工作两台戏,计划生育宅基地,你能够管这几个站所,就是有权,有了权,不愁没有人巴结。”

在我们马寨是个小公社的时候,干部们很少,不过只有曹书记、胡社长、张武装部长、范治安专干和通信员小李那么几个人。现在社会发展了,事业壮大了,社会分工明细了,管理社会的责任就得有好多人承担。乡里的领导一大群,书记、副书记、乡长、副乡长、人大主席、政协联络员有二十多个,党委办、政府办、乡镇企业办等内设机构十来个。

政府下边,还有乡直二三十个部门,说是七所八站,那只是一种集约化了的称呼。也许,在公社改称乡镇阶段,算起来就有七所八站。后来,职能部门越来越多,隔一段时间就会冒出来一个。有的是从原来设立的部门中分出来的,就像细胞分裂;有的是新成立的,就像细胞增殖。如烟叶办公室、林果办公室,就是从农业口分出来的,专门强化它们的工作职能。而保险站、水稻办都是新成立的单位。反正只要工作需要,就会分生出一个部门。这一点,我们看小说的不一定弄得清楚,我们那里的群众比我们清楚,当然,也有把他们搞糊涂的时候。

安排在这些部门的头头,都是在乡里干了一段时间的人,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给一个部门,就算是提拔重用。村里退下来的支部书记们,如果没有办法安置,乡里领导就想办法把他们安插在乡直部门,表示对他们多少年来为革命辛勤工作的安慰。

有了神,就得设庙,有了庙,就得有小鬼。于是,七大妗子八大姨就被招聘进来,成了乡里不在编的干部。遇到了机会,可以转正;没有机会时,照样可以领到工资,反正比我们当农民的强得多。县里和乡里已经分灶吃饭了,乡里没有多少税收,连正式干部的工资都不能保证。对这么多的人员,乡财政是拿不出来钱来养活的,这不要紧,反正各自都带了一双爪子,自己挠食儿吃。

我们寨子里的刘八爷的儿子刘庆奎进了司法所,孙二孬的堂兄孙丙会的儿子孙松奇进了交管站。支书刘庆典的小姨子苏凤仙不是我们寨子里的人,会一手好算盘,经刘庆典找乡里的领导说情、送礼,安排进了农经站。这些从农村进到机关工作的人,若没有头脸,是进不去的。在这些站所里,这一批人算不得凤毛麟角,然而更多的人员,是家住本地的乡领导们的家属和子女。只有计生办的那几个如狼似虎的工作人员,雇用的是街上的痞烂杆子。

所站的工作人员到村里来,主要是收费。报纸杂志是上边派给的,这钱你出不出?出。青苗保险是按土地面积均摊的,你出不出?出。畜禽防疫费是摊到一家一户的,你出不出?出。收了钱,还要管吃喝,吃饱了,喝晕了,工作人员满载而归。

支书刘庆典天天陪着一拨儿一拨儿的人吃喝,吃的大鱼大肉不好消化,喝的不上档次的酒容易伤身子,天天如此,陪得老胃病经常发作,搞得不胜其烦。后来人越来越多,刘庆典渐渐地学能了,给村干部们交代,按人下菜碟儿。各级领导来了分层次设立招待标准。对有一些人,他们在乡里没有地位,只给他们捞面条吃,炒鸡蛋做菜,就是不给他们酒喝。谁知这些没有地位的人,却很要面子,很有能量,把他们得罪了,他们回到乡机关里,编派出许多不利于刘庆典的怪话,糟蹋刘庆典说,这个鸡巴刘庆典,说起来还是老支部书记,不好好配合工作,一点政治觉悟、工作热情都没有。这话经刘庆典的小姨子苏凤仙,传到了刘庆典的耳朵里,刘庆典想,老子当支部书记时,你们这些娃娃儿,还穿着开裆裤子,牛×个啥?从此更加不尿他们那一套,得罪了不少乡机关工作人员,种下了他下台的祸根儿。

苏凤仙在乡农经站是管钱的,脸蛋长得不错,工作岗位又好,与乡领导走得自然近一些。乡里的那一任书记对她特别好,经常要她到书记屋里搞情况汇报。和书记单独相处时,书记的两只眼睛常常不安分地在她浑身上下摸索。苏凤仙开始时有点不好意思,出书记办公室的门时,脸很红,就像喝醉了酒一样。后来就习惯了,胆大了,敢和书记的眼对着看了,脸也不红了。

有一天中午,书记陪客回来,喝了一点酒,脸比苏凤仙刚开始见他时,要红得多,趁着酒意,要通信员把苏凤仙叫过来说事儿。

苏凤仙吃过午饭,正要睡午觉,一听书记叫她,赶紧往脸上抹了一层香喷喷的雪花膏,把有点蓬松的头发拾掇了一下,穿着碎花裙子,颠着酥胸,扭着俏丽的屁股,一溜儿小跑来到领导们办公的地方。

小通信员很知趣,叫了苏凤仙以后,根本没有回机关,找地方玩去了。苏凤仙看看周围没有人,心里咚咚地跳着,进了书记的办公室,顺手把书记的门掩了,只留下一条小缝儿。书记到门口的洗脸处,对着镜子擦了一把脸,把那条湿毛巾搭在门后的铁丝绳上时,这门就轻轻地合上了。书记没有回到自己的老板椅子上去,一屁股坐在苏凤仙的身旁,苏凤仙害羞地向里边挪挪,书记也靠近挪挪,胳膊一抬,顺势搭在了苏凤仙胖乎乎的肩上。苏凤仙一愣,身子立刻瘫软了,头一偏,就拱到了书记怀里。这一过程从开始到结束,两个人都没有说话,都在喘着粗气。

刘庆奎进的司法所,主要是管民事调解。哪个村里的人打架了,两口子生气了,回汉两族发生纠纷了,有人欠别人的债不还了,只要让他们插手,他们都可以从双方那里收取一定费用。所长给他们每个人下达的都有任务,大家为了完成任务,积极地找米下锅,在开展民事调解的同时,想尽办法敛钱。到了年终工作总结时,司法所向上汇报的民事调解次数,当然是临时凑出来的,并不准确,但并非凭空捏造,他们在经济利益的驱动下,确实办了不少案件。这里边的某个案件,含金量并不小。所以,刘庆奎在司法所干得有滋有味的,配发有服装,没有多久,俨然是一个懂得法律的小干部。

孙松奇所在的交管站,主要是管理全乡的各种拖拉机,只要是会“嘭嘭”响的,都在他们管理之列,收费自然是少不了的。这些开小手扶拖拉机的,都不好缠,收上几块钱,就要吵上一架。咋,你在后边带一个架子车,拉了一群妇女们给生孩子的亲戚送米面,这是不允许的,不罚你几个钱怎么行?当然,如果有内部人暗暗地说,这是我的亲戚,孙松奇他们就可以一笑放过,还嘱咐一句,开车要当心,拉一车人,翻到沟里,可不是闹着玩的!开小手扶拖拉机的农民,赶紧敬一支烟,赔着笑脸儿,松松地放过了。后来,车辆越来越多,交管站的业务更加繁忙,有时站长夜里也叫他们出动,专逮那些张着篷子拉人拉货的小三轮。

乡里的工作,阶段性很强,一个时期的中心工作来了,乡领导就把各个部门集中起来使用,成立各个小分队,分片包村。人手实在不够时,还要拉一批中小学校长、教师上阵。只有这样才能把工作抓透,抓到千家万户。比如种烟叶,老百姓很掉蛋,都不愿意种,就得加大工作力度,一季子下来,经过奋战,为乡财政组织了一笔不小的收入。可是,工作抓出了很大毛病,让一部分上访户抓住了把柄。

种烟叶(上)

我们马寨所处的位置,是在高楼街的东边,所以,乡里把马寨划分为东管理区。全乡有二百多平方公里,面积特别大,为了便于指挥,共分了东西南北中五个管理区。

这些年里,在我们乡有两个现象,值得骄傲。一是考上大学的年轻人很多;二是乡里的主要领导被提拔为县级领导干部的多,很出人才。当了祖师顶山上祖师庙道长的“静宇”道人,在恭维乡里领导们时,胡诌说,这五个管理区分得好啊,暗合了八卦方位,“东青龙,西白虎,南朱雀,北玄武,分别属金木水火,中央属土,这金木水火土占全了。一把手在高楼乡干,受到提拔重用是合乎天机的”。

有道是“天机不可泄露”,泄露了就不灵了。在当时,道长说出这个论断时,说得我们那位书记心里美滋滋的,脸上自然有遮掩不住的笑容。后来,这位很信这一套的书记,竟然没有能够当上县级领导,只调到了一个重要局任局长,心里很不痛快。他曾经对自己那个爱好到庙里烧香的老婆说,别迷信这一套,道人们全他妈的胡说八道。

乡里临时突击中心到来时,副乡长刘继昆分包的是我们东管理区。东管理区有七个行政村,刘乡长一般不回我们村,只是让别的干部前来督战。因为他妈兰秀娟对他说:“本地和尚不念经,咱们村的屎盆子你别搅,你庆典伯不是个好惹的。”刘乡长很以为然,就不进马寨。尽管没有深入实际,但他即使不听分包我们马寨村的干部汇报,心里照样明镜一般。

可在这年春上,安排种烟叶的时候,工作阻力十分巨大,我们马寨的种烟叶面积最不好落实,刘庆典支书阳奉阴违,顶得厉害。刘乡长只得屈就,提着烟酒到三伯刘庆典家,亲自登门做耐心细致的说服工作。终于,刘庆典看在堂侄子和烟酒的分上,答应做群众的工作,安排落实种烟叶面积。

其实,也不能全怪刘庆典要顶撞上级领导,而是群众越来越不听话,你叫他往东,他偏偏往西。这几年,安排落实种烟叶面积,年年都是乡里工作的突击中心。只要秋庄稼一放倒,村里几个干部,分包到村民组,负责把各家各户的种烟叶土地规划出来,严禁他们种上小麦及其他农作物。为了落实上级分配下来的种烟叶面积,这面积就得放大一倍以上。不然,等你村干部前边走,群众后边就把小麦种上了,弄得村干部没有脾气。现在当村干部的,对老百姓没有一点“拿法”,要抓的工作,尽是得罪人的事情。狼叔就当面骂过刘庆典,说你们这些当官的,啥也不会,只知道“要钱要命”!说来也怪,除了抓计划生育“要命”,收五粮三款“要钱”外,凡是上级推广的让群众发家致富的项目,几乎没有一项是成功的。

发生这种情况,说来话长。

自从出现卖粮难以后,乡亲们种粮食的积极性受到挫伤,纷纷转向了种植经济作物。上级也察觉到了这个苗头,知道群众的粮食已经够吃了,主要是缺钱花,因此号召调整种植业结构。上边的目的是要求群众,向有限的耕地要高产,要优质,要高效益。一个将军一个令,换一任主要领导,就产生一个新思路,今天叫种这种东西,明天叫种那种东西,老百姓跟着这个指挥棒转,种出来的东西不是卖不出去,就是不适合我们这里的土壤、气候条件,根本种不好。比如有一年,乡里让群众种植“蔬菜种子田”,说“卖原种比卖蔬菜赚钱”,他们安排乡农业技术推广站的人员,从山东引回了大葱、大白菜。农经站实行有偿服务,首先赚了种子钱。老百姓满怀挣钱的渴望,种了一季子,结果大葱长得如同香葶儿,大白菜抽出了穗儿,开了花,就是不会结子。谁家种植这种东西,谁家就倒霉,有人到乡政府骂大街,政府的领导和农业技术推广站的人员躲起来不见面。

这两年,县里经过充分论证,根据全县的地域特点,提出了“东抓烟,西抓棉,南抓花生北抓蚕,全县建成林果园”的号召,要搞什么“农业行动计划”,打破“传统习惯”,推行“三改五化”,实行“深度开发”。老百姓实在不知道上级要他们干什么,上级的号召都是一些浓缩出来的新词汇。你要是想弄明白这些名堂,可以到当时家家户户的院墙前,看一看写得一层压一层的标语,兴许能够知道这些词汇意味着什么。

我们高楼乡在县城东部,自然属于植烟区。本来我们乡就是一个农业大乡,经济小乡,工业弱乡,财政穷乡,只有抓烟叶种植,才是来钱最好最快的办法。这是因为烟叶特产税很高,领导们常说的一句口号是:“党政军民一齐抓,一切为了三十八”,“三十八”指的就是烟叶的特产税率为百分之三十八。有这么大甜头在里边,你要是当乡里的一把手,不狠狠地抓烟叶种植,才是“信”一个。(“信”是我们那里的土话,和“二蛋”一样,意思是傻瓜。)

我们那里,早年并没有大面积种烟叶的习惯。七太爷在世的时候,吸的烟片儿,是那些爱吸烟的人,在一小片生荒地上种那么一点点儿,摘下来的烟叶,晒干了,揉碎了,就能抽了。这是生烟,不是炕烟,抽起来较“暴”,呛喉咙。为了增强味道,使烟味柔和一些,吸烟的瘾君子们,想出了不少办法,其中一个办法,就是往揉碎的烟片里边,拌少许的香油,吸起来,有一股香油味道。发旺哥说过:“吸了这号烟,放屁油裤裆。”

到了80年代,上级号召种烟,高楼乡的领导们,才从“烟叶王国”河南省襄县引进了种烟叶的技术。

种烟叶的主要技术是育苗、打畦儿,等烟叶上的烟筋发白了,就是成熟了,采摘下来,这个过程叫“打烟”。整架子车的青烟叶拉到火炕边上时,烟农们把青烟叶放在一根竹竿上,用麻经子编成一绺儿,叫做“上烟”。然后,烟农把上好的烟竿一竿竿、一层层地排在火炕里,进行烘烤,青叶子变成金黄的颜色,这个过程就是“炕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