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情后,因徐阶为人平易,范轼也不怕,就当徐阶召见众人时,当众对徐阶说:“学生这是被杨雄耽误了!”徐阶当场找来杨雄的文章,从《法言学行卷第一》,查到了这句话。杨雄这句话译成白话,就是颜渊(回)“学而时习”很快乐,但也有苦,苦在孔子的学问高深(卓)到极致(之至),想要领悟,必经苦思。徐阶恍然大悟,笑对范轼说:“本督学中进士太早,因而读书不多。”不仅当场纠错,而且把范轼的文章拔为第一。
由于徐阶走遍浙江,深入基层,处事务实,平易近人,且又不文过饰非,所以在浙江行省口碑不错。
虽主管浙江行省的学政,徐阶对朝廷的大事还是相当关注,并深为边境的安危担心。嘉靖十二年(公元1533年),京城传来的消息让他忧心,先是辽阳兵变,后是广宁兵乱,北方是济农的骚乱。济农是蒙语亲王的音译,史书上也称吉囊、吉能。济农屯兵十万于贺兰山,先后侵宣府(今河北宣化)、大同。嘉靖十三年(公元1534年),大同又发生兵变,而鞑靼游骑扰大同,掠应朔,东南又有倭寇。嘉靖十五年(公元1536年),又传来辽东兵变、广宁兵乱、济农再犯大同的消息。凡此种种,引起了徐阶的深思,驻军为何哗变,御敌何以难奏其功?
一天,徐阶在随从的陪同下祭拜杭州岳王庙。没料想,这一拜却拜出了流传千古的佳话。
那天苍穹布满了阴霾,大地披上灰暗的色调。徐阶一行来到栖霞岭下的岳王庙西侧的岳飞墓地,只见四周古柏森森,墓前有照壁,上刻“精忠报国”四个大字,墓前分竖两个望柱,上有一联:“正邪自古同冰炭,毁誉于令判伪真。”在墓阙之下,有四尊铁铸跪像,细看乃秦桧、王氏、张俊、万俟呙。抬头又见墓阙上的楹联:“青山有幸埋忠骨,白铁无辜铸佞臣。”墓地本就压抑,又逢四布阴霾,徐阶心头肃穆、敬仰的情绪夹杂着一缕凄然。一代名将出师未捷身先死,官场的险恶不言而喻。他想起了当年壮游时妙高台岳飞详梦,他想起了各处的兵变,想起了没完没了的边患,想起了岳飞“文臣不爱钱,武将不怕死”的名言,不禁感慨万分。
正在感慨之时,见一老者匆匆赶来,连称:“来晚了!来晚了!”一问,才知是岳王庙的庙祝,须发皆白。徐阶笑说:“不妨事,不妨事。本就不想惊动。”那庙祝缓了口气说:“徐大人驾到,有失远迎,有罪!有罪!”说完便热情邀徐阶一行去庙内小坐,说有件镇庙之宝,请徐大人过目。何物为镇庙之宝呢?徐阶心中诧异,就说:“那就多有打扰。”
在庙祝的引领下,徐阶一行向右穿过甬道,来到了一排三楹的屋子前,徐阶脚刚踏上其中一间的方块地,顿感有一股霉陈气味扑来,这屋子太逼仄了,更兼天色不好,屋内皆暗,六七个人一站,便显得拥挤。那庙祝很狼狈,赶紧指挥两个老汉,往大门口搬桌子、条凳,向徐阶说:“屋内昏暗,只能在门外鉴赏了,只是委屈了列位大人。”
众人围着四方桌,在条凳上刚坐下,庙祝捧着一卷宣纸来了,边说徐大人请看,边摊开宣纸。说来也怪,那卷着的宣纸缓缓摊开,便顿觉眼前一片光明,那阴霾的天空,霎时云开日出,阳光普照。
惊异之余,徐阶和众人低头看时,阳光之下,只见头里三个大字:“满江红。”细看内容: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抬望眼,仰天长啸,“壮怀激烈……”读完全词,在场者人人血脉喷张,齐声叫好!再看那落款“:恭录岳武穆遗词提调浙江学政按察佥事赵宽敬书壬戌秋六月。”
这是惊人的发现,原来是湮没了近四百年的岳飞的词作。原来这赵宽还是徐阶的前任先辈,赵宽恭录这首词的岁月,比徐阶来到人间还早了一年。
这是不意的收获。徐阶的脸上现出了灿烂的笑容,一直苦思的问题似乎有了答案。边患不断,烽烟四起,不就少了岳飞这样的良将,岳飞精忠报国这样的爱国激情,岳飞这样不怕死,视死如归的武将么?
倒是应该好好传播!徐阶想。当场取过文房四宝,也恭录一纸,向岳祝连连道谢。
回府后,徐阶找来岳飞平反昭雪以后,其孙岳珂于南宋理宗绍定元年(公元1228年)编定的《金陀粹编岳王家集》(这是世上第一部岳飞的文集),翻阅一遍,未见《满江红》一词。岳珂搜集其祖诗文不遗余力,怎么不见呢,不会是伪作吧。徐阶走访了岳飞家乡汤阴县。在汤阴县岳飞庙中,有一碑林,其中一碑刻有岳飞《满江红》词。书写者为岳飞同乡、秀才王熙,刻碑时为天顺二年(公元1458年)。
徐阶如释重负,终于找到了旁证,而且此碑较杭州岳王庙藏文《满江红》还早四十四年。在汤阴岳飞庙,徐阶还喜出望外搜集到岳飞的其他遗文。风尘仆仆回到杭州,徐阶又从南宋陈郁《藏一话腴》中,读到岳飞“又作《满江红》,忠愤可见”这样的文字,陈郁虽未录全词,不也是一证吗?终于,他放下心来,这《满江红》词,当为岳飞所作无疑。从此,徐阶就开始编纂岳飞遗文。他把这件事当做实现教化的大事。他一边利用主管全省学政的资源全力搜集,哪怕是踏破铁鞋,一边字斟句酌,校核文字,精心编纂。
嘉靖十五年(公元1536年)初,徐阶把搜集到的岳飞遗文二十八篇、诗四、词二,编纂成册,定名《岳武穆遗文》,以自己的俸金在杭州府学刻板,印制成册,广为散发。至此,弘扬爱国精神,砥砺民族情操,令人荡气回肠的《满江红》首次出现在书册中。此后,明代李桢、单恂转刻发行,也收录《满江红》。清代黄祁宁、梁玉绳刻印《岳忠武王文集》也如法炮制。终于,湮没了近四百年的《满江红》重见天日,传遍天下。
次年朝廷内阁变动,因嘉靖十四年(公元1535年)四月张孚敬致仕,内阁由李时任首辅,夏言荣升次辅并兼任礼部尚书。徐阶则经过三年一度的吏部例行考核,一纸公文晋升为江西按察副使,从正五品拔擢为正四品,成了朝廷在地方的大员。
杭州官邸书斋。入夜待母妻睡后,灯下徐阶百感交集。他取出随身携带的可久青丝,对着它喃喃细语:“你我伉俪情深,谁知天不假年,朝犹哺儿,暮成永诀!遵你遗言,携你青丝度关山万重,延平赴任。有你相伴,因祸得福。外放七年,官拜四品。今我奉母命续弦,万望谅鉴。此去江西,前途难卜,望你依然相我,平步青云。”看来徐阶内心建功立业的渴望还是很强烈的。
来到江西南昌的按察使司,徐阶拜上司,会下属,都把一卷《岳武穆遗文》作为见面礼。《满江红》一词在南昌官员中一时传诵。
徐阶依旧主管学政。上任伊始就转辗南赣州寻访故老,采集阳明先生的遗迹。不采集尚可,一经采集,就感到朝廷版本对王阳明先生的评价和民间版本大相径庭。
在武宗时,宁王宸濠在江西叛乱,举兵发难,天下震惊,是王守仁(阳明)平定的,居功至伟,后封新建伯,嘉靖七年(公元1528年)十一月王守仁去世。就在去世前四个月,还奉诏讨平断腾峡八寨的叛乱。王去世后,王守仁之子不得世袭父亲的爵位,而且丧葬也不得享受伯爵的待遇。因为朝廷对王守仁的评价是“事不师古,言不称师,欲立异以为高”,与朱熹学说格格不入;同时又“擅离重任,非大臣事君之道”。这一切,都因背后有双黑手在操纵,这双黑手就是议礼新贵桂萼。这王守仁之功,不亚于岳飞,这桂萼之奸比秦桧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这说法并非夸张。断腾峡八寨之乱,屡剿屡起,迫于无奈,命王守仁出山,又怕王守仁功大,桂萼弹劾他“恩威倒置”、前江西军功冒滥”。王守仁平乱后病重,奏报朝廷告病假回乡。桂萼以吏部尚书之权,将奏表压下,将嘉靖蒙在鼓里。王守仁病趋严重,准假皇命迟迟不至,便起身回乡,不料病死于南安军中。桂萼又奏王守仁擅离重任,引起嘉靖震怒。施出这一环套一环的卑劣手段的背后,动机只是两个字“妒忌”。
这“江西军功冒滥”,罪名不轻。王守仁平宁王之乱,桂萼却认为,宁王原与王守仁“有约”,一起叛乱,是王守仁恐事不成,拥兵观望,后见宁王兵弱,攻城不下,才反戈一击,擒获宁王。
可徐阶听到的却是另一版本,事实是王守仁早知宁王图谋,预有准备。后奉命巡抚福州,赴任前乞假省亲,坐船南下,至丰城闻宁王叛乱,本想赶回幕府发兵征剿,途经吉安,太守伍松月称吉安粮草充足,邀他留吉安以镇叛。王守仁才在吉安征发各路军兵,迎战宁王叛军。
且出战之时,他将家属留在吉安公署,在公署周围堆满柴草,告诉守署士兵说:“我今出战,如果兵败,就举火焚烧公署,千万不可让我家人被宁王拘捕,以免受辱。”
在江西提调学政,徐阶的措施一如浙江,可谓如法炮制。转眼到嘉靖十八年(公元1539年),徐阶被提拔为司经局洗马兼翰林侍读,召回朝廷。洗马、翰林侍读只是从(副)五品,吏部却特意注明,徐阶以“四品供职”,几经打探,方知是已任内阁首辅的夏言的极力推荐。
他脑海里突然冒出二十七年前老知也所赠偈语的首句“长江上头与豹言吉”,“长江上头”是上游,是江之西,夏、聂均为江西人。“豹言”原以为指聂豹,看来也包括夏言。这两位是我的命中贵人啊!这偈语的第一句,算是完全应验了。
屈指一算,离上京还有三个月,这三个月做些什么呢?想着想着,他拿定了主意。
第二天,他与南昌知府商议为王阳明立祠事宜,那知府倒也豪爽,立马同意。接着便请人规划,聚集砖木,召集工匠,仅仅三个月在南昌城耸起了王文成公祠,徐阶终于了却一桩心愿。在祠堂落成典礼上,文臣武将,凡江西的方面大员济济一堂,虔诚地向阳明先生致礼。徐阶则文不加点,当场挥毫撰写了一篇《江西会城阳明先生祠新成奠文》。全文百字,盛赞了“致良知”的学说,称之为天下“至理”,表述了“我作斯(这)祠,志明圣学”的初衷。徐阶一反谨言慎行的常态,向桂萼之流,发起公开的挑战。看来时年三十七岁的徐阶赴京,与朝中奸邪依旧势不两立。那偈语的第二句“欲挽狂澜己下地狱”,莫非真要应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