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发诗兴的厕所文化
如果说吃是一种饮食文化的话,那么排泄则应算做一种厕所文化。
排泄行为不仅仅是一种文化现象,而且排泄的场所反映了一个国家的社会风貌及其文明程度。所以,西方人把厕所称为“1-5 平方米的文明博物馆”。
日本人曾说,屁股的姿态是比腰部的礼节更能衡量一种文化的成熟度的重要尺度。如果韩国人听了这话,也许会点头称是,而中国人则会不屑地说:“真是开玩笑,竟然把拉屎跟打招呼的礼节相提并论!”
遗憾的是迄今为止,尽管关于饮食文化的研究层出不穷,但关于厕所文化的研究却寥寥无几。纵然有粮食经济学,却没有排泄经济学。大概是因为厕所是不干净的地方,所以没有人去关注吧。
虽然与排泄有关的“粪”字中“米”、“田”共存,但提到“粪”,仍是无人不皱眉头。而“屎”字也与“米”有关,人们却总是还未考虑它的意思,就把它抛弃了。
不过我想在此比较中国、日本、韩国这三个东方国家的卫生间文化,将同其饮食文化比较一样,具有重大意义。
我第一次去日本时见过的日本厕所,像中国或韩国的星级酒店厕所一样高级。我的邻居是一个韩国留学生,他曾感叹说,在日本,无论去哪里的厕所,都是那么干净整洁。
如果到千年古都京都的古风犹存的民家厕所里方便的话,自然而然就会引发出诗兴来。走在卵石铺地的窄窄的小路上,木屐发出“咔嗒咔嗒”有节奏的清脆声音,只需数十步,就可将刚刚喝过的扎啤痛快地排出。一泻千里后的解放感和快感让人痛快无比,这时再抬头仰望夜空,一边听周围小虫的鸣叫,一边观赏群星闪烁,就会不知不觉诗兴大发:“啊,流星,一泻千里??”
优雅干净的厕所可以引发诗兴是毫不夸张的。这也许是因为我见过太多臭气熏天、蛆虫横行的中国农村厕所的缘故。在那里,你不是想作诗而是想呕吐。
日本的厕所——酒店、机场、图书馆、大学、机关、夜总会甚至普通人家和公园的厕所——也总是香气扑鼻。中国厕所里只有恶臭,而日本厕所里则满溢芳香。
实际上,在日本,仅是供厕所用的香料或香水就有数十种。原来多用浓香型而最近微香型的香料比较流行。日本家庭里的厕所简直跟闺房一样。里面不仅摆放着香料,而且像工艺品展览室一样放置着各种花束和树叶等装饰品。日本人就是这样,对厕所的装饰就像对卧房一样用心。
溢满草香的日本传统洗手间
几年前,我在东京某酒店见过的厕所,简直就跟庭院一样:碧色的溪水潺潺,周边翠竹环绕。在这样优雅的地方排便真有点让人不好意思。
那次我真正感觉到排泄与吃一样,是一种高尚而文雅的行为。说到厕所,首先想起的是日本著名作家谷崎润一郎的散文集《阴翳礼赞》。
这本书的最后部分《厕所面面观》一文中有一段描写某地面馆的文字令我至今印象深刻:厕所在面馆的二层,下临吉野江,蹲坐其上,江边的景色俯收眼底。四周尽是绿茵茵的草地,菜地上油菜花盛开,美丽的蝴蝶飞来飞去。厕所里散发的气味,掠过蝴蝶和行人,远远飘去,最后散落在下面的吉野江里。谷崎润一郎在文章中不断赞叹这种风雅的厕所简直天下无双。他又进一步指出,日本的传统厕所就是这样优雅:
有着光照不强却干净清洁的环境,以及连蚊子的声音都听得见的寂静,这就是日本厕所。这种厕所应离开住房一段距离,并且设置在散发草香或青苔气息的荫影里,最好是屋檐底下树梢滴水的声音都清晰可辨的地方。置身这种厕所,生理上的快感和周围的寂静融为一体,人会情不自禁地想要吟诗作赋。
在这段文字中,谷崎润一郎极力想强调的是,比起明亮温暖的西式厕所来,风雅韵味四溢的传统厕所更令人心旷神怡。
但他忽略了很重要的一个因素。风雅固然好,而他却没有提到处理恶臭的排泄物的方法。
在日本,水洗式洋厕所的快速普及使谷崎润一郎的“厕所礼赞”成为过去。如果谷崎看到今天的厕所,也许会大吃一惊,感叹不已。当然他再次呼吁人们使用传统厕所也大有可能。
近来甚至出现了一种新便器设备,这是一种大小便后自动喷出温水把屁股洗干净,然后再喷出温气将湿的部位烘干的设备。这一切是通过安装在便器上的感应器来自动处理的。
据说有一个中国留学生到日本朋友家做客的时候,对这种突然喷出的水枪大为吃惊,因而从厕所惊慌而逃,结果水都喷到了天花板上。不过话说回来,这种便器对女性尤为方便。
既然说到女性,就不妨再多说一句。据说日本女人特别忌讳自己上厕所时发出的声音,并且因此而感到羞耻。为了掩盖这种声音,日本女人们总是多次拉水箱,从而造成水的大量浪费。因此,目前在日本带音乐的便器特别受欢迎。伴随排泄的快感,欣赏着优雅的音乐,真可谓美事啊!
印象深刻的北京站洗手间
与日本的这种清香干净且有音乐的厕所相比,中国的厕所又是怎么样的呢?可以用一个词来概括:“天壤之别”。
对中国厕所,我有 20 余年的使用经验,所以坦白地说,中国厕所的第一大特点就是恶臭扑鼻。虽然现在公寓里的厕所都是西式设备,比以前大为改进,但公共厕所实在让人不敢恭维。
最近回国时,又用过中国的公共厕所,与 10 多年前的几乎没多大变化。早上在公共厕所前面,经常可以看到等待着上厕所的人排好的长队,仿佛百货店降价时等待买东西的顾客排起的长队。据说有很多老人实在忍不住时就会在裤子里自行解决燃眉之急。
中国厕所里有大便池和小便池。大便池虽然用一个个的间隔隔开,但是由于没有门,所以里面蹲着的人可以一目了然。很多人由于不能忍受硫氨一样的恶臭,就只好捂着鼻子上厕所。苍蝇和蚊子乱舞的光景也十分可观。
但是有些火车站的公共厕所里甚至连间隔都没有。其中,北京站的厕所最有代表性。在这个约200平方米的厕所里,根本看不到什么间隔类的东西,只是在地上以一米为距离
挖了很多坑,然后人就那样直接蹲在坑上方便。在大便的坑下面有一条30厘米宽的沟,横贯整个大便坑。人们蹲在上面大便时,就会有水流出来把下面堆积的大便冲走。在这种厕所里,最不巧的位置是最后一个坑,因为在这个坑下,前面人的大便都会一股脑地向这里涌来,真是讨厌极了。
像淘金工人从砂河里挖出的金砂一样黄黄的东西“哗”地涌过来,如果水太急还会有黄东西溅起来命中屁股,而这时在旁边还有人正提着裤子等你快出来??
在这种散发着恶臭且没有隐私权的厕所里,即使睁大了眼睛也找不到谷崎润一郎所力赞的风雅。然而,仅此而已吗?在大便坑边上常常放着用铁丝或塑料做成的垃圾筒,人们随手把擦完屁股的手纸扔在里面,废纸上苍蝇乱舞。乍一看,那些黄东西就好像画家扔掉的画纸上的黄染料,有的像黄色的绒线花,边上还加了一圈黑线。
中国农村的厕所景象更为可观。很随便地在地上挖个坑再在四面围上两块木板和玉米秸,而底下的恶臭熏人,还有蛆虫??现在中国农村的厕所也和我小时候见到的没有什么两样。
现在我还常常梦见以前的农村厕所。每次梦见自己掉进了肮脏的粪坑时,都会起一身鸡皮疙瘩。但是梦见粪便是吉梦,所以,只要梦见自己掉进了粪坑,第二天往往会接到出版社或报社打来的支付稿费的电话。
“如厕读书”和“厕间思考”
这样看来,厕所与文化确实有很大的关系,而且在厕所里读书的人也委实不少。日本文人夏目漱石把每天蹲厕所当做人生的一大乐趣,而中国的鲁迅先生的弟弟、著名文人周作人也喜欢在厕所里读书。有人说很多发明创造不正是在厕所里经过苦思冥想而产生的吗?
中国近代作家废名曾把上厕所的样子描写为“脚踏双砖上,悠然见南山”。而周作人却抱怨过只在坑上放了两块砖头而不能遮挡风雨的寒碜的厕所。这样的厕所能平平安安地“悠然见南山”好像不太容易,试想迎着骤雨上厕所时,怎么会有心情悠然地去欣赏南山呢?
20 世纪初的北京风俗志中有因厕所不能及时清扫以至粪便堆积臭气熏天,从而使人致病甚至死亡的记录。
《世说新语》中记载,为了消除厕所的恶臭,古代的中国人特别是贵族常在厕所里撒上香粉或香汁,曾经有个叫王敦的人偷吃了公主放在厕所里的晒干的大枣,却不料那是公主用来堵鼻孔的。
厕所里的恶臭虽然可恶,但是让人最难受的还是中国的公共厕所里间隔与间隔之间没有门而完全暴露。别人在蹲厕所时,你不仅能从上方看到人家的脸,而且别人下面那东西也探出头来跟你打招呼。那么你就会反过来想,我蹲厕的时候不也一样吗?个人隐私被完全忽视的开放的空间真是可怕又讨厌。
排泄与性交一样,是绝对属于个人隐私的人类行为,但是这种将其向他人公开展示的厕所文化实在令人不愉快。
中国地大物博,风俗多样,所以各种奇怪的厕所都有。据说在南方有一种人在上面排泄,然后下面设一个养猪场,这样猪就可以把粪当做饲料吃掉的“养猪厕所”。以前听说韩国的济州岛也有类似的厕所,我可不敢在这样的厕所上方便。万一猪不过瘾,蹿上来咬了我的东西怎么办?
据说日本一位名为S的女作家说她绝对不会在飞机里上厕所。因为如果当时飞机降落的话,万一来不及收拾利索该多丢脸。
在中国还有一种叫马桶的木制桶状坐便器,人往里面大小便,然后把脏东西倒进江河里。中国苏州、杭州一带江边的居民多用“马桶”。据说那里到了早晨,倒马桶的声音此起彼伏,因而形成一首雄壮的交响协奏曲。
我还从一位南方的朋友那儿听说,住在江边的居民由于没有厕所,所以直接在江里方便。
另外,还有一个关于著名的凡尔赛宫的轶闻。宫殿里没有厕所,而王妃、贵族以及有身份的女人们都是在一个从屋顶上吊下来的放在筐里的尿缸上方便,然后贵族们就把尿缸里的大小便撒在宫廷庭院里,据说庭院的草因此长得十分茂盛。
作为古代西方贵族豪华奢侈生活的一面,对此,我们可以一笑了之,但对中国污染河川的天然厕所却不是可以一笑了之的。
韩国的厕所是“化妆室”
韩国的厕所文化介于日本和中国之间。依照近代以来中日韩三国的文化消费与经济发展水平来看,韩国仍然处于大陆和列岛之间。
厕所在韩国不叫厕所而叫化妆室。这大概是现代化以后改的名字。虽然在日本也偶尔可以看到厕所写着化妆室的招牌,但通常人们还是称之为厕所。其实“化妆室”的名称多少给人一种名不符实的夸张感觉。
据说 1988 年首尔(汉城)奥运会后,初访韩国的中国人(朝鲜族)曾经对将排泄的地方与化妆的地方相等同的韩国的“化妆室”大惑不解。
20世纪60年代末,韩国厕所开始采用水洗设备,现在几乎都是西式的。
大概是因为韩国人认为洋厕所像化妆的地方一样干净,所以才起了个文雅的名字“化妆室”来代替厕所。但是如果洋式厕所出了故障,必须用脸盆打水冲厕所,这时是不是就要重新改称其为厕所呢?
曾经有一次,首尔(汉城)一家酒吧的水洗式厕所出了故障,只能用脸盆打水冲洗厕所。于是,不知是主人还是谁在“化妆室”的招牌上贴了一张“便所”的纸条。
韩国的公共厕所有些也和中国的情况差不多。住在一个小区里的人,经常会在公共厕所见面,所以相互之间就会自然而然变熟悉了。
“化妆室”——微型交际场
我去首尔(汉城),常在仁寺洞附近住宿,所以也就经常去塔骨公园散步。在公园里遇到韩国老人时,我常常感叹自己没有爷爷是多么可惜的事。
塔骨公园的正门左边有一个公共厕所。利用这个厕所的当然也是塔骨公园的常客。在这里,经常发生各种有趣的事。
有一天傍晚我去公园上厕所时,里面人真不少。其中一个干瘦的老人一边站着小便一边嘟哝着说:
“也不知道是天气变冷了还是怎么回事,这个东西也变小了。”
这时,一位显得比较健康的老人接过话来说:
“是啊,最近我的也瘦了不少呢。”
听了他们的话,我竭力憋着不让自己笑出来。
这时,我旁边的一位老人突然插了句话:
“天气的缘故?嘿,算了吧,现在也到年纪了。哈哈哈??”
我实在忍不住笑出声来。那个瘦瘦的老人看着我说:
“轮到年轻人了,像你这么年轻的时候,我的那东西也相当厉害呢??”
听了老人的话,厕所里的人不禁又爆发出一阵大笑。
笑声刚停住,一位穿制服的中年男人掺和了进来:
“都是过去的辉煌了??”
他边说着,边向那个健康的老人问:
“您的事业还可以吧?”
“唉,因为金融危机,这家伙都萎缩了,事业能好到哪儿去呀!”
“??”
即使是不太好闻的厕所也仍然带着人情味儿。这个时候,厕所就变成了公共交际的场所。这也是表现韩国人的人情文化的一个方面。
中国的公共厕所里也是如此。人们一边上厕所一边谈话,互相打招呼。能坐在同一张桌子旁吃饭是缘分,那么共用一个厕所不也是一种缘分吗?互相认识的人一边蹲厕所、一边谈话的场面,在中国也经常可以看到。甚至还有人一边唱着京剧一边蹲厕所呢。有人说,在厕所里可以同时享受艺术的熏陶和排泄的快感,但我却因其过于吵闹无法享受而溜之大吉。
在中国厕所里体验着这种粗俗但却浓厚的人情味,我常常想,原来中国人和韩国人的厕所文化是如此相似呀。
关于韩国的城市厕所就先说到这儿,让我们再来看一下韩国农村的厕所。这是5年前的一个故事。我曾经去韩国庆尚北道的农村做过一次实际调查。虽然现在的农村厕所都改装了水洗式便器,但那个时候,农村的一些厕所仍是建在离正房较远的地方或者在牛羊圈附近,偶尔也有建在房子后边的。
韩国有句俗话说,丈母娘家和厕所越远越好。总之,厕所与房子最好要保持一定距离。
那一次我去的厕所里分别有一个大小便的桶。大便的地方仅仅是在地上挖一个坑,把一个瓷桶放进去,然后在上面再放块木板。另外,旁边还有一个酱缸样的东西用来小便。还有的厕所是在房后一个小小的茅草屋檐的底下,这里虽然可以遮风避雨,但四周却是完全开放的。当然,也有带门和墙的厕所。总之,这和中国农村的厕所几乎没有什么区别。
上这种厕所方便时,确认厕所里有人没人的方法也是极其原始的。要么是干咳一声,要么是走路有意发出声响。这样,里面的人就会通过扔石头或干咳来发出信号。但是我担心对方耳聋可怎么办?
中国农村也普遍用这种类型的厕所,所以韩中两国农村厕所的情况并没有太大区别。据说100年前明治维新时代日本农村也是用这样的厕所,这样仅从厕所来看,三国也应该是属于同一个命运共同体了。
16 世纪来日本的葡萄牙传教士路易斯·普劳里斯(1532~1592)所著的《日本与欧洲的文化比较》一书中所描述的当时日本的厕所,与现在我所看到的中国和韩国的厕所也差不多。只是日本率先向西方学习,所以才产生了香气馥郁的现代厕所文化。
我第一次上日本公共厕所(传统式)时感觉十分不安。因为便器的方向与门的方向相反,朝向内侧。所以我必须把屁股朝向门的方向蹲坐,这让我很不舒服。长期以来,习惯了中国的朝前或朝侧的厕所,突然要把屁股朝外,不知为什么当时我非常不安。不过韩国厕所也与中国厕所的如厕方向相同。
曾经有一位日本学者就如厕时的方向问题,对韩国人做了“为什么必须朝向门蹲坐”的问卷调查。结果有人说是出于方位本能,有人说是为了安心,还有人说是出于方便敲门的实用性目的,另外还有一位哲学家回答说,开放的世界比闭塞的世界更自然。
这位哲学家说,日本向内的厕所与韩国向外的厕所实际上表明了两国对儒学的吸取方式的差异。朝鲜自古重“礼”,吸收了朱熹的学说,而日本则吸收了王阳明的学说。也就是说,日本的这种把屁股给人看不在乎的态度是没有礼貌的卑贱行为。
说到屁股,日本人总是一进家门就调转屁股把鞋放好。先把屁股朝向主人,这到底是出于礼貌还是什么呢?
当然这些事都不是可以简单解释清楚的,需要通过人类学、民俗学及其他学问的综合研究进行深层的剖析。
洗手间的“壁报栏”
最后再来比较一下厕所里的公共道德意识。
笔者曾经在《文化三国志》一书中对作为三国最高学府的首尔(汉城)大学、北京大学和东京大学的校园厕所内的涂鸦文化进行过比较。
我通过对三国的文化精英们蹲坐在厕所里像罗丹作品《思考》的主角一样经过刻苦思考而涂画的作品进行比较,对三国的社会和文化做过分析。于是这件事便成了三国青年读者的话题,每次到东京或首尔(汉城)去,他们总会开玩笑说:“金老师,您又来调查厕所吗?”
在厕所的门和墙壁上乱写是三国的共同现象。这大概也是世界性的普遍现象。欧美的书中也经常出现有关厕所涂鸦的文字。
厕所内的公共道德是指利用厕所的人的态度。涂鸦生动地体现了厕所内的公共道德。
我曾在首尔(汉城)一个公厕里看到过这样一件事。在厕所墙上贴着的“我们是文明公民,所以让我们保持厕所卫生吧!”的纸条边上不知谁用皮鞋狠狠地印了一个大脚印。这等于是说“我不是文明公民”。
对于厕所是“1.5平方米的文化馆”的话我深有同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