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国历,永嘉元年。
自教主从冰海岛回来,已过去两个月,许是变天的缘故,元月末的天气,很冷,大雪仍旧还未散去。
这是凝霜城有史以来,久久不融的一场雪。
魔教有一座梅花园,冬至时候,开的梅花好看之极,今日她到梅花园的时候,看到了意外的一幕。
六月跪在雪地里,朝一个方向重重的磕了一个响头,额上沾满了雪花,然后没有任何犹豫的起身,朝园子外边出去,路过门口的时候,看见了储在门口的她。
六月低了头,唤了她一声。
“仇副教主。”
仇姬‘嗯’了一声,看了园子里面那末黑衣宽敞的人影,知道六月是在向那人辞行,七个青衣女子,七月走了,如今六月也是该离开了,六月重情重义,即便萧天寒有再多过错,却也救了她,养了她很多年,今日离开,这份恩情,六月只有对他行一番大礼。
或许六月不知道,她是这七个人中,最得他心的一个,所以她想走,萧天寒并没有拦她,她想磕头,他也随意。
兴许是属下做久了的缘故,六月对她还是很尊敬,说道:“主公与夫人在里面,仇副教主还是别打扰的好,依主公的脾气,他现在听不进任何教务。”
仇姬看了她一眼,又微微‘嗯’了一声,想起什么,又对她说道:“六月……”
“我叫倾心。”六月解释。
“倾心,一见倾心……是个很不错的名字。”仇姬呢喃着:“你离了魔教,是要去找少主,还是龙剑桭?”
“昨日教主对夫人说了很多事,包括她的儿子,如果能找到少主将他带回来的话,对夫人的病情,或许有利。”仇姬解释道。
倾心却是摇了摇:“夫人没有病,她只不过,失去了记忆,就像一张白纸,没有任何的污点,这不是病,或许可以说,这是一种小孩子的单纯。”
仇姬笑了笑:“我终于明白教主怎会独独对你特别一点,说话从来不奉承,却又句句在理,你知道么,昨天有个新来的杀手不过说了句夫人是个傻子,不过一个时辰,那个杀手便被教主杀了。”
“主公虽然手段狠,但他从来不会在夫人面前杀人,而他所做过什么,夫人也永远不会知道,仇副教主一定也觉得夫人很傻很天真,但是我觉得,从一个女人的角度来说,被自己的男人百般宠爱,她是一个很幸福的女人。”
仇姬看着她,突然的接不上话。
倾心继续说道:“夫人的记忆一片空白,即便少主回来了,夫人也会只当他是个不认识的陌生人,又何况,我并不知道少主在哪,即便知道,我也不想打扰他。”
除非……
除非,那个爱穿雪衫的女子,不在他身边了。
“那龙剑桭呢?”仇姬看着她,自从从冰海岛回来之后,倾心一直待在魔教,而龙剑桭曾闯魔教,只为见她一面,仇姬与龙剑桭交过手,她至少认为那还是个不错的男人。
倾心低了头,没有回答什么,仇姬似乎觉得自己问了一个令她不想回答得问题,便也不再问了。
倾心走了之后,仇姬在园子边又停留了很久。
她是魔教副教主,一个才二十五岁的女子,不论魔教还是江湖,叱咤风云的人物,爬上这个位置,很艰难,从最初的一个最低等级的杀手,一级一级的往上爬,再是护法,再是副教主。
她的手段,狠劣,与萧天寒较之有过之而无不及,和袭紫陌一样,她也喜爱红色,也有人把她比作袭紫陌,也有人把她当做落秋怜。
很多人都只知道,袭紫陌东凉的袭妃,曾出身于江湖,家中变故才会选择入宫,追逐权利,因为她明白只有权利,才能让她得到更多,袭紫陌曾对她说,入了宫之后才明白女人的命运这么悲哀,为什么,女人不可以当皇帝,为什么女人只能被男人打压着,她很不甘心,她要改变。
很多人也知道,落秋怜是魔教护法之一,一想到这个人,便想到她的红衣嗜血,冷血蛇鞭,但是她还是死了,抵不过一个情字。
但没有人知道,她们三个,曾经的曾经,是生死与共的姐妹。
袭苏泷还是魔教教主的时候,袭紫陌才六七岁,她和落秋怜是袭紫陌的陪练,后来又多了个归海九狼,袭紫陌从小便是个心傲之人,对武功奇术很是感兴趣,袭苏泷心知这个女儿定不可能脱离江湖,成为大家闺秀,于是,便开始教她很多东西,对这个女儿的心狠度并不低。
每次陪练,几个孩子都是被打的对象,即便袭紫陌只是七岁的孩子,可她太强,可太强的人,也有对手,譬如,萧天寒,那个大袭紫陌十岁的男子。
只要萧天寒一出手,袭紫陌必败,每次都是带着哭腔似的:“师兄师兄,你又欺负我,我要告诉爹爹去。”
她和落秋怜,也只能在旁边干着急,因为萧天寒这个魔教少主,敢上前去惹的人太少,其实说是欺负,萧天寒并没有下很手,事后,还总是很温柔的说:“陌儿,不要再胡闹了,你若想找个人挨你的打,我带你下魔教,让不服魔教的人见识见识,你这个魔教大小姐的厉害。”
“师兄在说我像老虎吗?每次那些人一见到我,老早就跑开了。”
“师父不是教了你点穴的方法?”
“呃……他们跑的太快,我追不上,怎么点啊?”
“陌儿,有个时候要想不让人跑,不一定要点穴,就算跑了,他也得乖乖的给你站回来。”
“师兄说的是什么法子,陌儿要学。”
后来,袭苏泷死了,七岁的袭紫陌不知去处,她与落秋怜还有归海九狼,被重新分配到了杀手之中,他们,靠以杀人为生,那时候,很多人不服萧天寒,忍了十多年,萧天寒不想再忍,四大护法,一夜之间被他杀了三个,才有后来的落秋怜,柴千痕,乐初氿成为新任护法。
在魔教生存其实很简单,谁武功高,谁得到的尊重便高,谁的位子便高,从杀手到护法,要打败很多的人,最后有一场,是她和落秋怜对决,她输了。
输了,不代表再也赢不了,赢了,也不代表能一直赢。
这是萧天寒对她说过的话,她一直记得。
她不知道现在,她算赢还是输?
袭紫陌死了,落秋怜死了,若有一天萧天寒也要离开魔教,那她,会是魔教最大的主。
梅园里面,抛起了一团团的雪团。
那个女子在梅花中奔跑,又捏了捏雪团,朝那男子打了过去,男子没有躲,受着,嘴角却也是掩不住的笑意,女子的笑声,很单纯。
是了,单纯,像个孩子。
因为她忘了所有的事情,她沉睡得太久,似乎是不适应外边,脑袋一片空白,又或许是老天给了她一次生命,又要从她身上拿走点东西才算平等的交易。
仇姬离开梅园的时候,见那男子怕女子受凉,将她拥在了怀里,给她取暖,那个女子的眉眼间,一朵红颜梅花,在梅花丛间,亦真亦假。
她耳力好,还听到了她这辈子都不会忘记,深深记在心里的对话,那最后一句。
“为什么人人都怕你?”
“因为我是坏人。”
“为什么你是坏人?”
“因为……他们打不过我。”
“那为什么青梅不怕你,是不是她比你厉害,你打不过她?”
“是,我打不过她。”
“你说谎,是青梅打不过你,她救了你,你不谢她,还打伤了她,她疼了好久。”
“有多久?”
“好久好久。”
“那现在还疼吗?”
“你陪着她,她就不疼了,你永远陪着她好不好?”
“嗯。”他淡淡应了一声:“那你怎么办?”
女子笑了:“她陪着你,我也陪着你。”
“如果她和你只能选一个呢?”
女子皱眉,很久才说话:“那你选她好了,如果你离开她,她会伤心的,我不要她伤心。”
良久,他低了头,吻了一下她眉间梅花印记,低喃:“傻瓜,你就是青梅。”
女子没听他的话,靠在他怀里,蹭了蹭:“你说,青梅是不是不爱你?”
“为什么这么说?”
“她不爱你,所以你把她关起来了,还凶她,不给她饭吃,每天晚上,你还对她……”
他心里微微震了震,他以为她真的什么都忘了,她记得,她只是以别人的角度,去记得她的事情。
“所以,我是坏人。”
“你不是。”
“我是。”
“不是,不是,你不是。”女子急了,在他身上又抓又打,末了,觉得自己的发泄方式不管用,便退离他身边,蹲在雪地边,不理他了。
她低着头,看不清她此刻的表情,他挪了过去,用自己宽厚的身体替她挡了风雪,雪突然下得很大,但却一点也未落在她身上,他的身体,很暖。
她突然的抬起头,说:“你不是个坏人,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这么说你,我也不想知道,可我知道,青梅很爱你,可是她又不能爱你了,所以,她要我来重新爱上你,不再让你一个人孤单,不再让你一个人面对困难,每天都和你说话,让你再也不皱眉头,每天都陪着你,一直一直,永远这样。”
梅花园外,仇姬一袭红衣,飘荡着漫天的雪花,慢慢走远,渐渐模糊,留下一个纤长寥落的红衣背影。
她说,时光岁好,与君语,风雨流年,与君受,浮生繁华,与君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