并排的两条人影,在岸边树下微坐,他见她脸色略显苍色,以为她受了什么内伤,又想起方才对付紫蛇时,她一瞬失控,似是身体剧痛,他坚持要为她度入真气,她摇了摇头,坚决不肯。
“我真的没事。”她靠在他肩窝,他明明知道她对他的内力极度吸引,他若是不克制,甚至有可能会被她全部吸走,她能感觉到的,从在赌坊见他与他拼过一回内力之后,便觉得他与她的内力非常诡异。
她能吸走他的内力,尤其是她受伤时,他若是为她疗伤,她对他的真气极为渴求,她怕自己一不小心便想把他全部吸了。
他的头发……只怕也是他那时耗气太过才会如此。
她怎能再让他受难。
她抬头,手指在他眉眼上拂过,笑如流水:“在想什么?”
“独孤决。”他不避讳的出口,又稍稍低头看她欢愉的神色,舒展了眉头:“你早已知道他的另一个身份?”
“络轩无缘无故不会来找我,估计是仙儿这丫头又惹事了,他一定以为仙儿第一个找的人会是我,不过——”她轻吟一笑,眸光落向他舒展的眉心,与他的话题却不在一个线上。
在人群里,她见到了络轩的影子。
他指尖在她鼻尖滑下,接着她的话茬:“不过这个小丫头一直都是个闹腾的主,只怕她的眼中只有繁世中那些她从未见过的新鲜事物,早把你这个乐姐姐给忘了。”
只是,他和她都明白,七日前,络仙儿已经身为和亲公主,带着一路的婢女嫁妆,去了东凉。
她和他更知道,坐在那顶红轿子里的人,并不是络仙儿本人。
嗯,五日前传来消息,那位东凉王爷不知为何发怒,新娘还未下轿便被他掀开了红盖头,然后,新郎发怒当场离开,到现在人都没有找到。
末了,他微微敛眉,看着她,笑声却轻瑟:“你该不会想……当一回红娘牵线?”
“那是月老该做的事情,我又怎么管得着。”她轻盈而笑,有些调皮,凝望进他伸展的双瞳:“萧大少主倒是该想想,我们接下来该做什么?”
“你不报仇了?”他几乎是脱口而出,说完,气氛又开始不安起来。
良久良久,才听得她的微微啜息:“若是可以,便不会等那么久。”
忽然,她又调侃道:“难不成萧大少主要我潜进东凉皇宫,在袭紫陌面前堂而皇之的杀了莫颜锦?又或者在东凉皇宫皇帝的眼皮子底下,杀了袭紫陌?”
这两条根本做不到,她与袭紫陌交过手,那女子的武功,绝不亚于她。
“你早知道莫颜锦不在莫焰帮,那你又为什么还要去莫焰帮?”他挑了挑眉眼,似是看不透她一般:“是因为独孤忘我?还是他手中的独孤阵谱?”
她解释道:“不过是许久未见那独孤老头,想叙叙旧,拜会他而已,哪知冒出来的是一个独孤决——”
话音未落,她的眸子凝在眼前男子伸出的手上,那手上飞出的银针,她看的真切,不偏不倚的从她耳边略过。
钉在她身后的榕树上。
不过在钉上之前,那几根雪亮的银针,还穿过了好几条蛇的七寸之处,毫无偏差,连一丝鲜血都未瞧见,却能清晰听见身后高高跃起向她疾奔吐嘶的几条蛇,‘啪’一声全部落地,再也移动不了。
“怎么那么不小心。”
他有些许嗔怪,双眸也有些怒色了:“下次遇见独孤决,我定将他撒在你身上的紫引香,加倍还给他。”
她身上有紫引香,是蛇极其敏感的东西,即便是普通的蛇,都会群起攻击她,又何况是紫蛇。
不知是在入阵前还是入阵后独孤决撒她身上的,只是这些,已经不重要了。
“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我们打算去哪儿?”
她带开话题,兴致盈盈的看着他。
她说,我们,似乎已经把他与她连为一体。
她报仇也好,不报仇也罢,已经跟定了他,他去哪儿,她便跟着去吧。
他微微顿了顿,避开她的目光,两字如沐春风般送进她耳中,生硬又刺耳。
“魔教。”
他想带她去魔教。
面容微微一沉,她不痛不痒的轻应:“嗯。”
终究还是逃不过,魔教一行,也是,到了该真真见见萧天寒的时候,也是该摊牌的时候了,更是该见见一个人了。
许久不见,不知道那人,还好不好?
“走水路还是陆路?”她悄然抬眼瞧着前方的一潭湖水,眼波稍转:“我倒是觉着,水路更有意蕴,萧大少主认为呢?”
“那就水路。”
一叶孤舟,缥缈而行。
她坐在船尾,中间隔着船厢,他立在船头,风带着那片小帆,顺流的水,带着小舟一路滑行而下。
今夜,月圆。
她靠着船厢,半仰躺着,后面有熟悉的脚步声,她知道他走了过来,甚至挨着她坐下。
沉默的时间过后,是他的妥协:“如果你不想去,我不会勉强。”
“为什么不去。”她反问,看着那月亮轻笑:“那是你的家。”
是啊,他的家。
她怎么可以不去。
同样,因为家,她走水路,他清楚的知道,顺着这条河流下去,是她生活了许多年的江舟城,相当于她家乡的江舟城,她和他许久以前第一次相见的江舟城。
她还是,放不下。
即便那家里发生了太多的错误,即便,家破人亡,还是忍不住,想再次看看。
他因她的那一句‘那是你的家’微微怔愣了片刻。
家吗?因为魔教是他的家,她便也把那当他家了吗?
可那个家,支离破碎。
他轻轻的揽过她,下颌抵在她额间发丝上:“不要想太多,这一路也不须太急,你想去哪儿,我陪你去。”
“好。”她靠在他肩上,环绕着他身上熟悉的气息。
一湖一舟,皓月当照,月色下的船檐下,相依的两人。
湖面被月色映得波光粼粼,一波又一波的水光波澜。
他原本平静的面容忽然皱起,却不曾睁眼,可却能真真切切的感受到她的双手不安分细细碎碎的在他腰间移动,有什么东西紧紧的系在了他腰间盘扣的腰带上。
一切做好之后,她换了个姿势,枕在他的腿上,这才满意的闭眼小憩。
她同样知道,他的手正琢磨着挂在他腰间的那个物体,圆圆的,中间带着方方正正的小孔,这似乎只是……一枚铜钱。
不知道是快要靠近江舟城,还是附近住的人口比较多,江上的小舟逐渐多了起来,停立在江上不动。
江上灯火通明一片,只见一片小舟从中轻飘飘划过。
有些船主微微倪了一眼那一条特别的船上亲昵的两人一眼,忽的露出了笑容,转而看向旁边默默陪着自己的妇人。
清澈的水光下,粼粼灯光。
琴箫声起,有才子与佳人对酒轻微吟唱着。
谁,执我之手,敛我半世癫狂。
谁,抚我之面,慰我半世悲伤。
谁,吻我之眸,应我半世琉璃。
谁,携我之心,融我半世冰霜。
柳下舟,霞染天光,陌上花开,缓缓归依,水影无双。
花满袖,烟雨彷徨,近花外楼,风雨一炉,满地江湖。
这一刻的宁静,愿是永恒。
这一时的陪伴,愿是一生。
周边的小舟渐渐稀疏了,只见江上细细碎碎的灯影,独留一片小舟。
他睁眼,看着身后离两人越来越远的码头,微微讶异的看过还在浅睡的她,似乎,她丝毫不担心照这水流的速度。
她已错过了江舟城的码头。
他顺手拿过船厢中不知是谁的软绵包袱,当做她的垫枕,自己抽身则松松筋骨,哪知才起身,身后是她突然睁开的双眼,是他从未见过的另一个她的样子。
“你又想这么丢下我?”
不再是她平日淡淡无然的语气,带着压抑沉积许久的温怒。
他第一次见,原来她也有如此害怕的语气,害怕失去。
他重新坐了回去,笑搂着她:“我在你眼里就这么不堪,这么坏,还不幸落得一个丢弃妻子的罪名?”
她的身子微微一怔,知道他的手臂太过用力,将她锁的紧,不是她怕失去他,而是他也怕再也见不到她,从此失去她。
妻子,妻子,妻和子。
“你一直都是。”她拽着他的衣衫,紧紧的,锁着眉:“你知不知道你一直都是混蛋,明明一直都在我身后,明明知道我在找你。”
但他就是不出来,即便她用了最不耻的一个方式想逼他出现,可他竟还是不闻不问,难道听到她抢杨孟祁婚礼的谣言,他一点也不生气吗?
“好,我是混蛋。”头顶的人无声应承着这个莫须有的称呼,薄淡的唇弯起了一个好看的弧度。
她也似乎并未察觉自己在无声无息间承认了妻子这两个字。
忽然,他沉沉的眼睛亮了起来,笑看着她:“你找我做什么?”
抬起的手,疏散着她紧拧的眉心。
她只是没好气的看着他,即使他的面容,百看不厌。
“我只是想问一句,你说过的话还算不算数?”
“我说过的话?”他按着头,努力的回想着他说过什么,一脸茫然的表情,清清干裂的嗓音:“好像忘了。”
耳边,却是他清谈恶作剧的得逞的笑声。
他怎么会忘呢。
他说过——等她死了,便再也不会出现在她眼前。
那夜缠绵过后,他用反意真正的诠释了这句话——只要她还活着一天,那他会准时出现在她眼前,时时刻刻,日日夜夜,都缠着她,不分离。
最伤心的话,也是最动人的情话。
他忽然松开她,在船尾踱着步子,小舟也是在此刻静止在这江中央,独揽一江的风月。
他墨深紧缩的双瞳此刻如一滩难以泄进的深渊,看着江面,看着江底,似是在观察探索着什么。
她来不及说什么,只听见‘噗通’的声响,本该立在船尾衣衫荡漾的男子,消失在她视线范围内,江上荡漾着的水花,扑腾扑腾,也在片刻间消停。
一切,收归于寂静。
她面容看不出是笑是哭,也看不出是庆幸还是悲伤,她只知道,刚好在听到那声响之后,她的小腹之处,又再一次犹如绞碎机绞碎着她的肉一般,撕扯,疼痛。
好痛。
痛,从那里蔓延全身,像是恶鬼在狠狠撕裂自己的灵魂一样,它不让你一次性痛快,它会一点点的将人折磨至狂,它甚至会让人亲眼看着自己的血液与身体分离,扯碎。
她紧闭着唇,手指却已深深嵌入木柱之中,她不能发出任何的声音,她更怕水下的他听到。
蜷缩在船檐下,她紧紧的抱着自己,尽量用一个舒服的姿势让小腹之处不那么疼痛,平稳的调息自己的气息,吐纳。
是什么时候开始的。
半月前被烟雨楼的人暗杀,被姬阳差错般送到肃杀宫之前吗?
姬阳以为她脸色的苍白是因为她身上的伤,却未注意到那时她双手紧紧捂着的是她的小腹之处,即使再痛,她也会忍住。
她生硬的抬起眸子,脑中放大的,是一个人的名字,姬阳。
她被姬阳送进肃杀宫,所有的一切几乎都是姬阳亲自料理,包括她的伤势,还有,那个替她看伤的大夫。
所以——
想起什么,她惊慌了一瞬,不可能,不可能的,不是的,怎么会。
可是,是真的吗?
若是真的,她要怎么办才好。
姬阳应该知道了她身体的状况,但他却没有告诉他的主子,不然南宫澈的表情不会像那时一般平静。
片刻功夫,江水哗啦声响。
平静的江面,人影从江底径直冒出出,身上带起的水珠尤珍珠般散落,点缀江面。
江面上倒映的月,太圆。
踏着水的波光,男子已跃上船尾,一步一个带着水的脚印印在板上,脚步停下的地点,在她眼前。
她平平静静看不出任何变化的面容,恢复了如往常般带着温尔风雅的笑容,她看着眼前已成落鸡汤般的男子。
他的身上看不到一丝干的地方,温湿的发,还在滴答着水滴的下颌,能甩出一堆水的衣袖,已经渗出水来的靴子。
整个人,看上去很落败苍凉。
“阿黎。”
他想问,但是没问。
在他破出江面那刻之前,他听到她在反复念叨一个姬阳的人,带着恐慌,不安,嘶哑的嗓音。
她在怕什么?
“你手上是什么?”她看着他,清朗的眸子又略过他身上,落在他紧拽着放在身后遮挡住的手上。
他跳下江,带了东西上来。
“紫苏叶。”
声音淡淡,他将手中的东西拿了出来,放在她身旁,浅浅的紫色株叶,错乱的紫色茎枝牢握掌心。
紫苏有刺,可若不握紧,容易从手中滑走,他握得太紧。
他刻意隐藏的掌心之间,她瞧见一点血色。
“蛇不喜欢紫苏叶的味,这江中有水蛇,紫苏叶放你身边,水蛇便不会因你身上紫引香的香味吸引过来,今晚,可以好好睡一觉,明天我再帮你想办法。”
紫引香,不是毒。
它不会对身体有所伤害,但有时候却也是致命的毒,无论身处何时何地,只要有蛇的地方,敏感的蛇都会嗅着这特殊的香味,缓缓寻来,给予人以致命的一击。
紫引香,无解。
若想解除,只能慢慢的等身上的香味散去,才算彻彻底底的将紫引香除根,这个过程,多则一月,少则半月。
她轻轻笑着的调侃道:“不知道魔教的毒蛇多不多,若是身上带着紫引香气,只怕魔教的毒蛇可就得遭殃了。”
她知道,即便带着紫引香,毒蛇也不会伤害到她一分。
在毒蛇伤她之前,他绝对会让魔教所有的毒蛇粉身碎骨。
只不过那样,对魔教的损失太大了。
“等紫引香解了再去,我不急。”
果然,她可以称他的话语行为是——为保护自家的毒蛇,只好在外多流浪些日子,当然,是和她一起随江流浪。
他钻进船厢,找遍了船满厢,才找出一袭满意的衣衫,方要换上,手却触上腰间她方才为他系上的那抹坠子。
铜钱坠子,那枚铜钱,多了一个字。
一面刻着‘黎’字,一面刻着‘萧’字的铜钱。
萧,黎。
他见过一些风尘的女子一般都是送男子玉佩定情,或者其它更贵重的物品,比如家传的坠子玉石更是能得芳心,而另一些风雅的女子,则是附送含有更深沉韵味的情诗、情画,以此来表达爱慕之意。
但,送一枚随处都可见的铜钱,意味着什么?
“萧公子,需要我帮你解衣吗?”
船尾的她见他迟迟不出来,只好掀帘进去,哪知他想什么想的太出神,手中的干净衣衫也被他拽湿了,她只好再次笑盈盈的调侃。
摸着那枚铜钱,他回她清嗓的几字:“好,有劳萧夫人。”
朗朗月色,乘舟江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