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轮明月高高挂着,淡淡云飘过,散开,一切井然有序。
回到如雨轩,已是落灯时分。
她站在院子里头,抚摸着手心的木雕梨花,不觉间泛起笑意,算是龙云送她的礼物,一支小小的木雕梨花。
这几年的生辰,他未真正送过她什么,这算是他给她的第二份礼物,第一次,是初见时的那支梨花。
手掌覆上房间门,在她刚要推开的之际,手掌微微停顿。
她的房间,有人进过。
门轻缓退开,她从容的抬脚踏进,眼光扫过房间的所有角落,身形展开飞舞,一条优美的弧线划过,身影稳妥的落在床榻之上,衣衫裙角将小小的一方床榻填满。
慵懒的身姿,随意的托腮,她的声音清雅:“既然来了,何不现身?”
一声轻微的哼哧,从一个角落发出,那人速度太快,她只见他的身影如同一条白色的线条,从房间黑暗处延至床榻边。
他的笑容,印在黑暗中,大大张开的怀抱,对准着她。
床榻上的女子,却微微轻闪,翻滚着身子,离开了那方床榻,他扑了一个空。
明明快要搂入怀中的人,此刻亦如游鱼般离开身旁,凝望着双手处,空空如也,他叹了声。
“真想尝一尝亲手抱抱你的滋味。”挑逗的味道弥漫在空中,他从床榻上起身,拢拢散乱的衣饰。
“可惜,不能让花隐暗主如愿了。”她回敬着他一抹笑意,收回随意乱瞟的视线,笑的更明朗了:“听说,神偷手范离偷东西,从来都不留下蛛丝马迹,可以过目不忘的将自己所打乱的东西原封不动完整放好,今夜看来,花隐暗主似是也有这个能力。”
“要是让范离遇到你,可算是遇到了对手,你这双眼睛,是不是太敏慧了点?”傅花隐挑眸而笑,行至书柜前,将手中最后一本书完整放好。
她走过去,随手拿过一本书,随意乱翻:“我房间东西的位置,向来记得清楚。”
“难道有什么东西是我放错了位置,才暴露了我的存在?”他靠着书柜,期待着她的回答。
“不是,问题在于你自己。”干脆的回答,她缓缓行至书桌旁,铺上洁白的纸,执笔而落:“我的房间多了一抹异样的香味,便才会有所警觉,若是你将这香味掩去,说不定我也就此蒙过去了。”
说到底,还是他身上香味的错。
摇首无奈一笑,是该说她的鼻子太灵了。
跟着她走至书桌边,望着她伶俐的手在纸张上勾勒着。
笔轻缓落下,纸张撑开在手间,她道:“你行医无数,见过的药花药草比平常人吃过的饭还多,那你可认得这花?”
他接过纸张,双眸迅速划过,眉眼间似落起尘埃,沉重的砸在眉心间:“这是……曼陀罗?”
他又问:“曼陀罗毒性无比,可谓是花毒之王,难道你见过这花?”
“七年前有幸识得这花,却未真正见过。”她望着他,脸色收敛了几分:“如今,又无意间看到了,不同的两个人,似乎有共同的爱好,都喜爱这神秘的花呢。”
他似乎想到了什么,随口而说:“其中一人是安晨,那另一人是?”
她笑笑,不语,那个脏乱的乞丐,只一眼,她看到了乞丐衣衫隐藏处若隐若现的一朵花。
“莫非是……龙云?”抬起双眸幽幽,他不确定。
“你怎么会想到他?”
她深幽的望向他,似乎他的回答令她大大失望,轻叹:“若是他,我怎会现在才问你。”
“那也不一定。”某人双手勾着后颈,找了个位子,懒懒躺下:“你若是感情用事,任何人都可以在你眼皮底下混过去,你对他有点不一样。”
“你查过他?”她双眸清冷的挑起,眼角划过一丝冷意。
“没有你的命令,我怎敢。”他轻轻苦笑:“只是我的第七感,不太认同他。”
毕竟,她和龙云走的有点亲密了,而龙云的身份,除了龙释峰与温轻兰,怕是没第三个人知道。
下属担心主子的安危,难道不是他应该想的吗?
她也知道,那祠堂中,那块无字的灵牌……
“花隐,你不认同的人,是不是也包括我?”她回到了床榻之上,单手撑着床沿,又悠悠开口。
她看着他的眼神,早已不同往昔,而此刻,自也是什么都没有。
他的脸色凝结,有了丝丝认真:“既然认了你为璃月暗主,这个问题似乎已经没必要再回答。”
他摸出怀中东西,轻起抛落。
她稳重接住,一块通透的玉显现在了手掌间。
“这玉是玄机门的东西,无心前辈一眼便能瞧出。”他清冷而笑,玩弄着无风自动的屡屡发丝:“你可知道,数十年前,玄机门四子为了夺这血凤玉,进行了怎样惨烈的争战?”
“一分为三,玄机门解散,玄机四子各自飞,大弟子无月凭借自己的一身本领在三年间创立了璃月教,而二弟子无隐消失的无影无踪,三弟子无影,几乎在与无月同样的时间内在世人察觉不到的地方,成立了令武林群豪夜夜恐慌的幽冥楼,与璃月教一直是对头,至于最小的弟子无心,便是跟随了无月,成为影月第二把手。”平和淡淡的说完,她的眸光精明了几分:“可我要你查的是曾经拥有过血凤玉的人,而不是闲扯这些陈年旧事,看样子,你办事不力。”
“这么一块有魅力的玉佩,竟然会出现在你手里,任何人都得凝思几分。”不理会她的话中意,傅花隐眨眨眼眸,波动着那双明亮的眼珠:“若不是你拿出来,只怕所有人都以为这血凤玉已经遗失了。”
“你冒险来这儿,只是来跟我闲扯这些的?”眸子幽幽挑起,她慢斯条理的将床榻勾帘放下,一层轻纱,将他与她隔绝。
“玄机门分裂,血凤玉落在了无影手中,但你也知道,幽冥楼已在江湖上消失十多年,无影将这玉佩转交给了谁,无从得知,要完成这个任务,怕是有难度。”望着轻纱中那蜿蜒的曲线美,嘴角不由的勾起弧度:“不如,给我砍个价?”
“幽冥楼最近不是重新活动了吗?听说还选了一位新楼主。”手挑至腰间,解开衣衫,将外套抛落:“这价只怕是没得砍了。”
“好。”佯装无奈的声音,却带着点调皮:“如果任务完成出色,小灵儿是不是该奖赏我点什么?”
“等你完成了,自会有。”
手覆上第二扣腰带,轻缓挑开。
他起身,背对着床榻,背对着她,朝缓而笑:“今天是你的生辰,不是道我是不是最后一个送你礼物的。”
“哦?”一丝意外从眼底闪过,她的脸色俨然挂着笑容:“花隐也有礼物?这可是稀奇事。”
轻纱外的人,手缓缓动作着。
她抬眼间,幽暗的房间,似乎开始星光闪闪。
那绿色的小虫,缓缓上升,不放过房间的每一个角落,似是要将房间填满,桌上,梁上,轻纱上,泛着点点绿色光芒,帘衫舞动着,绿色的东西亦是翩翩起舞。
更是有一只飞进了床榻的轻纱之中,落在她抬手的指尖:“萤火虫?”
“没机会陪你在赌坊大闹,也没机会在街边陪你吃小吃,又想来你也不屑那些稀奇珍物,能想到的法子就只有这个了。”他笑了笑,似乎这个也还算不得上礼物,既不贵重,又不能收藏,毕竟只有一夜的憧憬:“本来,不打算拿出来的……”
“我很喜欢。”她快速开口,笑容更艳,抬眸,望向那抹灰白交错的背影:“有心的礼物,才算得上好礼物,难得看见一次这么柔情的你。”
他偏脸,望着帘中女子身姿蜿蜒的曲线,笑容百媚:“那我即刻恢复本性,今夜就在这留下不走了,不知道龙爷收不收我?”
“送上门的肥肉,我自是不敢轻易咬下的,或许青楼的姑娘才最适合你。”她懒懒伸腰,放飞指尖萤火虫,看着它一圈又一圈的飞离。
“你怎么知道我去过?”他挑了挑眉角,再次与她相背,正值刚性时期,她若是做出某些挑性的动作,说出某些挑性的话。
难不保,面对这样的她,他也……抑制不住的。
“你可以跟踪我,我又何尝不可跟踪你。”她笑着,沉了沉眼皮:“你若再不去春晚楼消遣消遣,那艳儿姑娘可要春闺寂寞了。”
他跟了她整整的一天,不是她不知道,而是不想戳破,就譬如那日,她也跟了他一天,他也未戳破,反而倒像是带着她狂了很多地方,只不过最后的落脚点是……青楼。
“你连她的名字都打听得如此清楚,真该说你对你的下属实在是太关心了。”嘴角是裂开的笑,如果不是在龙怿山庄,如果不是惹来人,傅花隐真的想放肆一笑。
“你呼唤的如此大声,如此亲热,想不记住都难。”眼皮再次沉了沉,她知道他是故意叫给她听的,如此低调行事的花隐暗主,是断然不会在青楼高呼青楼女子的名字。
“不愧是小灵儿啊。”花隐似笑非笑,瞧了瞧天边月色,回头望了她满脸睡态:“还是叫小灵儿好听。”
衣袂擦过,抬眸间,房中已无他的影子。
小灵儿……他是第二个这么敢叫她的人。
璃月教分为明暗两部分,暗部是璃月教的影子,便称为影月,影月的活动私密,尽管璃月教几大护法都知道有这一个影子的存在,却不知影月的老巢,也不知影月暗主会是璃月教的哪一个人。
就是这么一个暗地的存在,在无形之中牵扯住了璃月教的某方势力,令璃月教人不敢造次。
她是影月少主,四年前便是了。
傅花隐,是影月四大暗主之一,她的属下之一,可这个属下,压根便没听过她的一次话。
花隐……她闭了闭眼睛。
久久的,她抬起手,方要扑灭灯火,意料之外的在房中多看见另一抹影子,若她不仔细看,还以为是花隐没走,可那个人,却是,方才子赌坊遇见的那位乞丐——萧爷。
他居然跟着她一直到龙怿山庄,而她没有任何发觉?
比起在赌坊,此时男子的眸子沉的有些重:“告诉我,你到底有多少男人?”
她娇艳一笑,简单四字:“无可奉告。”
男子靠近她,依旧是蓬头垢面,想是从赌坊出来,并没有好好整理过行装,而她也不避讳,更不厌恶他的靠近。
只道是,房间太黑,而他也是乱发遮掩着面容,她从未真正见过他的容颜,只是他的口气,未免太狂了些。
“若你下一句还是无可奉告,我会考虑先对你身边那个护卫下手,至于方才那个叫花隐的男子,我会慢慢查。”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你这算是明目张胆的威胁?”她挑了挑眉,好笑了一声,掀开纱帘,走至他身边。
“小小鼠辈,怎敢威胁龙怿山庄的大小姐?”某男子微挑一笑,直接拿起茶杯自顾自的抿茶,观赏了一遍她的房间之后,悠然的坐在了她床上。
他这般,不熟悉他的人,还以为他是熟练的采花贼,专挑女子闺房看。
“我不想跟你动手。”她道出,因为知道他的武功底细并不弱,方才在赌坊便已见识到了,与他动手,对谁都没好处。
“我也不想和你动手,我只是缺个睡觉的地方。”某男依旧定定的坐在床沿边,像极了一个撇子无赖,不舍得放弃嘴边的肉。
她皱了眉,他睡觉,关她何事?
门外忽即响起了敲门声,他沉睡的眸子又变得有精神起来,这么晚了,怎么还有人拜访她?
瞧了床榻上的男人一眼,她抬脚行至门边,将门打开一点缝隙,眼神顺着门缝延伸至眼前,意外之色闪过:“安晨,找我有事?”
安晨面不改色说道:“今夜抓到一个夜闯山庄的贼,想问问你怎么处置。”
“有你在,哪个贼敢闯山庄?”
安晨耸肩,旋即退了两步,她这才看清安晨后面还有一个人。
人影站在院中央,依旧是风度翩翩,妖媚的脸庞怕是迷死了无数的少女,那人幽幽的抬眸,与她相视,笑了一个弧度。
望着安晨,望着那抹人影,不觉间已明白了什么,她取笑道:“这么容易让一个贼子入庄,安晨守卫不力。”
安晨陪她唱和:“那我下去领罚。”
待安晨远去,人影才敢走向她。
收回在安晨身上的目光,她又是一阵取笑:“少庄主回庄,要这样偷偷摸摸的,是不是太煞风景了?”
“刚才不是说我是贼子,怎么这会儿又当我是少庄主了。”龙剑桭竖眉一挑,已经走到她面前。
眸色从他的衣饰上一闪而过,黑色紧身,腰身处系色黝黑的皮带,身后同样披着黑色妖冶的披风,这样的装容,不正是皇宫高层侍卫军独有的吗?
龙剑桭当初赌气离家,谁也不会想到,他转眼已是太子跟前的护卫一把手。
“看来你在皇宫混得不错。”她依靠着门,眸光淡淡,声音幽幽:“难得回一次庄,不去见见父亲和你母亲,倒是跑来找我。”
“既然是偷偷回来,何必惊师动众。”唇角挑起一抹好看的弧度,龙剑桭眼神望着房间里面:“怎么不请你哥哥进去坐坐?”
“耽不了太长时间,有事可以在这儿说。”她望了望房间,房间花隐的味道还残留着,那些闪闪的萤火虫此刻仍旧翩然而舞,还有,那一个叫萧爷的无赖。
“好吧,就当你房间藏了人。”他佯装着无奈,看着她阴沉的脸色,他才转回话题:“灵儿,此次来找你,却是也有一件事要告诉你,前几日,我在皇宫发现了一件奇怪的事,与你有关。”
皇宫?
自从七年前那次闯皇宫,她可与皇宫再无瓜葛了,高森的皇宫居然还能有事与她有关。
她无奈笑笑,倒真是奇事一桩,又道:“是什么事?”
“你看了便知,或许,你该亲自去看看。”龙剑桭看着她,眼神坚韧,完全不似他往日的风格。
这倒让她一瞬不安,虽然龙剑桭大晚上回庄,又是来找她,令她存了些疑惑,何况又是要她去皇宫,难道,那件事,当真与她有莫大关系?
她说不准,皇宫于她来说是一个陌生的地方,除了七年前那一次,她还被人洗了记忆,兴许,她可以去看看,总要弄明白些。
她定了定神:“今夜就走?”
龙剑桭点头,忽然浮起笑意又扩大:“也好,趁你生辰还没过,做哥哥的总得送你一样东西。”
“好,哥哥如此诚挚的邀请,不去怕佛了你的面子,我还等着你的礼物。”她淡然一笑,回房,门口还伴随着她的余音:“你且等会儿,我先修书一封,免得龙怿山庄又因我不见了而鸡飞狗跳。”
龙剑桭笑笑,她失踪还真的是常事,最长的一次那是整整一个月不见她的踪影,当龙云抱着她回来的时候,她却是满身的鲜血伤痕,翻滚的鲜色皮肉,没有半点可以看下眼的肌肤。
那次,刚好离他被汗血宝马摔下来一个月,他摔了手肘,在床上躺了七天,本想等她回来好好教训教训她,可没想到是这样的结果。
那次,她整整昏迷了半月,龙云亦受了半月的惩罚,似乎所有人知道她为什么伤这么重,但所有人,确认为这只是平常的事。
但那次,却惊动了龙怿山庄所有力量,搜寻她的痕迹,远在他方的龙释峰和安晨也都赶回。
明明所有人都认为她的死不重要,可真到生死边头,却有那么多人在乎她,温轻兰突破常规的照顾了她一夜,龙释峰寸步不离,龙云就算在接受惩罚,也在心心念念她是否已经醒过来了。
那七天,她又发生了什么呢?
她进屋,却已不见了方才那叫萧爷的男子,似乎之前那一切如梦一般,只得草草写下几字,这才随龙剑桭远去。
在房门关上那一刻,房梁上的人影落下,执起她写的纸条,唇边无形勾起苦笑——“看来,猫儿长成老虎,已经不识得我了。”
找了她七年,却换来这么一个结果,如若今日不是为躲杀手才易容混进那赌坊,再次遇见她,或许他还会一直找下去。
那么一眼,他竟然认出了她。
只是,七年后的小姑娘,已经可以与他匹敌,不会再在他面前表现得乖巧。
不,她一直都是不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