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作为美的最高形态之一,当然应该追求艺术真实性。艺术真实性是文学的基本品格,这一点是几乎所有的作家、理论家都表示赞同的。如刘勰反对“为文而造情”,主张“为情而造文”,他认为“为文而造情”者,心里没有刻骨铭心的感受和体验,不过是为了沽名钓誉,所以其作品必然“淫丽而烦滥”。“为情而造文”者就不同了,他“志思蓄愤,而吟咏情性”,所以“为情者要约而写真”(刘勰:《文心雕龙·情采》)。巴尔扎克认为,对作家来说,“获得全世界闻名的不朽的成功的秘密在于真实”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文艺理论教研室编:《文学理论学习参考资料》上卷,764页,沈阳,春风文艺出版社,1981.列夫·托尔斯泰在《日记》中写道:“写不真实的东西是可耻的。”“我将在‘历史’的封面上写上这样的题词:‘我无所讳言’。”古典文艺理论译丛编辑委员会编:《古典文艺理论译丛》,第1册,196页,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62.高尔基说:“文学是真实的领域”,“文学是巨大而又重要的事业,它是建立在真实上面的,而且在与它有关的一切方面,要求的就是真实!”[苏]高尔基:《文学书简》上卷,241页,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62.鲁迅非常痛恨“瞒”和“骗”的文学,他要作家们“睁了眼看”,他疾呼:“世界日日改变,我们的作家取下假面,真诚地,深入地,大胆地看取人生并且写出他的血和肉来的时候早到了。”《鲁迅全集》,第1卷,241页,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鲁迅在1925年向作家发出的呼吁没有过时,也永远不会过时。艺术真实是文学的基本品格,这已成为全体真正作家与理论家的共识。本章要讨论的是以下三个问题:为什么说艺术真实是文学的基本品格?怎样理解艺术真实?怎样创造艺术真实?
艺术真实之所以是文学的基本品格,我以为可以从以下三点来加以说明。
1 文学必须是善的,但善必须以真为伴
文学作为人的精神活动离开了真实,所谓“善良”就变成了罪恶的欺骗。一个再明显不过的事实是,一部作品要感动人、教育人,首先必须以其真实描写使人相信。人们不相信的事物,是谈不上感动人和教育人的。对于具有了艺术真实的作品来说,尽管读者明知作品是虚构的,是“假”的,可以说是“满纸荒唐言”,但却宁愿相信它是真的,还要为它动感情,或流泪,或欢呼,在激动中心甘情愿接受作品所宣传的生活真理。这就是艺术真实的力量所在。对于不真实的作品来说,读者既已知道你的作品是虚构的,是“假”的,在阅读过程中,又觉得处处矫情做作,那么在读者的心中,就假上加假,这样的作品怎么能使人相信呢?哪怕作家有“至善”的动机,读者也不会领情。不论现在和将来,读者永远拒绝不真实的作品。巴尔扎克说:
当我们看书的时候,每碰到一个不正确的细节,真实感就向我们叫着:“这是不能相信的!”如果这种感觉叫得次数太多,并且向大家叫,那么这本书现在与将来都不会有任何价值了。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文艺理论教研室编:《文学理论学习参考资料》上卷,764页,北京,春风文艺出版社,1981.
鲁迅也说:
只有真的声音,才能感动中国的人和世界的人;必须有了真的声音,才能和世界的人同在世界上生活。《鲁迅全集》,第4卷,15页,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
巴尔扎克谈真实的价值,鲁迅则谈真实的动情力,他们的共同看法是文学要是缺乏真实性,那么它的存在价值就值得怀疑。鲁迅对中国《二十四孝图》加以批判,认为有趣与肉麻只隔着一张纸。如“老莱子‘戏彩娱亲’”是劝孝,似乎用心是善的,但不真,这就让人“肉麻”。由此不难看出,文学的善永远要以真为伴。真使善变得有动人心魄的魅力,而善借真才能走进千万个读者心里。“瞒”和“骗”永远是阻拦文学达到“至善”的敌人。
2 文学必须是美的,但美也必须以真为伴
对此,黑格尔在肯定真与美有分别的前提下强调:
美本身必须是真的。[德]黑格尔:《美学》,第1卷,142页,北京,商务印书馆,1979.
就是说只有真实的作品,才能达到“至美”的境界。莎士比亚在一首十四行诗中说:“美如果有真来点缀,它看起来就要美多少倍。”《莎士比亚十四行诗集》,108页,上海,新文艺出版社,1956.文学也是如此,美而且真的作品才有生命,才能永远散发出芳香。可以说,真与假的界线,一进入艺术领域,就变成美与丑的界线。真玫瑰花和塑料做的假玫瑰花,尽管它们在美的形态上可以达到酷似的程度,可真玫瑰的每片花瓣上,都流淌着生命的鲜活的液汁,即使它萎谢了,它的花瓣仍然能够提炼出香精,而让世人神往。假的塑料花尽管可能以其美的样式炫人眼目,但它永远不会有生命液汁的流淌和花开花落的生命运动,它连花的尸衣也不是。它的最后命运只能是和垃圾为伴。文学的真实性是它的生命所在。向着真实靠近,我们才逐渐理解美。对文学作品来说,它的美可能由于有真实陪伴,可以在一代又一代读者心里生存下去,获得持久的艺术生命力;当然也可能与假的掺杂在一起,而很快就被人唾弃。从这个意义上说,文学仅有美是不够的,文学还必须真。艺术真实性是关系到文学的说服力和生命力的大问题,是文学能否永恒的大问题。
3 文学的真实性使文学具有真正的历史品格
文学的真实性使文学具有真正的历史品格,可以帮助人们更感性地、更具体逼真地认识历史时代的普遍性和人类的精神结构,狄德罗曾在《理查生赞》一文中说:
理查生啊!我敢说最真实的历史是满纸谎言,而你的小说却字字真实。历史只描写几个个人;你描写人类;历史把这几个个人并未说过、并未做过的事情说是他们说过的,做过的;你所描写的人类的一言一行,他们都说过,做过;历史只看见一部分时间,只看见地球表面的一个点儿;你却看见了各个地方、各个时代。人类情感的过去、现在和将来始终是相同的,它是你临摹的范本。假如要对最好的历史家做一次严格的评鉴的话,他们有没有一个能像你那样经得住评鉴呢?从这个观点看,我敢说历史是一部坏的小说;而小说,像你写的那样,才是一篇好的历史。描绘自然的画家啊!只有你才从来不说谎。[法]狄德罗:《理查生赞》,见《狄德罗美学论文选》,257页,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
理查生是英国18世纪的小说家,是近代英国小说的奠基人之一,他的小说主要以英国市民家庭生活为题材,虽然其中也有说教成分,但写得细腻逼真,让人读后的确能更具体地认识那段历史的生活状况。所以狄德罗给他的小说的真实性以很高的赞誉。对《红楼梦》一类的巨著,我们也可以这样说。同“二十四史”相比,《红楼梦》让我们看到了一部中国封建社会的有血有肉、有歌有泪的活的历史,而“二十四史”则只给我们叙述了一些个别的人物和事件。“二十四史”在某种意义上不过是一些“坏小说”,而《红楼梦》则是真历史。文学和历史互相利用,但目的不同。文学家需要和利用历史并不是因为它是曾经发生的事,而是因为它是以某种方式发生过的事。或者说文学利用历史,并不是由于文学本身缺少什么,而是出于一种完全不同的更高的意图。相反,历史需要和利用文学,是由于缺少历史具体、感性的材料,或遗漏了某些环节,因而,是为了弥补历史本身的不足。例如西周时期的历史,就记载本身并不具体,而《诗经》恰好弥补了历史记载的不足。这就充分说明优秀文学作品具有真正的历史品格。甚至在文学作品中出现的荒诞神秘的描写,也具有历史的品格。譬如,文学作品中的鬼魂的存在,无非是证明人类相信鬼魂这种因子存在于人类心中,人们试图解释人的肉体死亡后,人是否还存在一种超验的生命得以延续,不同时代的人们都进行了不同的思考,于是这种思考本身就构成了历史。因而文学作品中的鬼魂也属于历史的一部分。小说《红高粱》中“我爷爷”往酒缸里撒了一泡尿,酿成了名酒“十八里红”,也可谓荒诞与神秘,但我认为这是真实的。这一细节反映了东方的荒诞、神奇和神秘的确普遍存在于我们心中,它不过是我们民族的精神结构之树伸展出的一个枝条而已。它几乎是东方的荒诞与神秘的一个缩影。它同样属于我们民族的历史的一部分。从这个意义上说,这种描写是真实可信的,又是历史具体的。